“我以前,不是流浪汉。”
他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又像是卸下了沉重的伪装,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沙哑,像被风沙磨过的铜钟,每一个字都浸着岁月的重量
老周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他抿了一小口热茶,茶水在舌尖打着转,带着淡淡的苦涩,又泛着回甘,缓缓滑过喉咙,熨帖了胸腔里积郁的褶皱。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诗社的窗棂,落在巷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树影在秋风里轻轻摇晃,叶片间漏下的阳光碎成金斑,他的眼里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朦胧了远处的光影,也朦胧了近前的岁月:“我是大学教中文的,教了整整三十年。”
一尘彻底愣住了,手里原本要递给老周的干净抹布悬在半空,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发丝间还沾着些许灰尘,衣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邋遢的老人,很难将他与“大学教授”这个带着书卷气的身份联系在一起。那些在课堂上讲解诗词、板书工整、声音洪亮的形象,与眼前佝偻着背、手指粗糙的老周,仿佛隔着两个世界。可再看老周眼里偶尔闪过的清明,那目光里藏着的对文字的熟稔,又让他不得不信。
“老伴走得早,”老周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尾音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她走后,我就睡不着觉了,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炒菜时会多放一勺糖,因为她爱吃甜;过马路时会习惯性地伸手,却再也牵不到那只温凉的手。”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落了层薄霜:“课也教不下去,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学生的脸,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诗词,到了嘴边却成了打结的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板上的粉笔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痕迹,像我空落落的心。”
“后来,我把房子卖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风一吹就散,“揣着她的照片就走了。总觉得待在熟悉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都在提醒我她不在了,不如走出去,看看陌生的街,遇见陌生的人,或许能好受些。”
说着,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的小本子,塑料布已经有些泛黄,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被摩挲了无数次。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露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小相册,翻开第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朴素的衬衫,嘴角弯着温柔的笑,眼里的光像浸在水里的月亮,干净又明亮。老周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笑脸,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蝶翼。
“总觉得街上的风大,能把心里的堵得慌吹散点。”他的声音里带着漂泊的疲惫,“这一走,就是五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睡过桥洞,喝过路边的自来水,捡过别人扔掉的半块馒头。风却实大,吹走了身上的体面,却吹不散心里的念想。”
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指节上还有刚才擦书架蹭到的灰,与那干净的杯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直到来这儿。第一次路过巷口,听见你们在里面读诗,是张老师的声音,读的是‘月亮是故人的眼睛,总在夜里望着你’。”
老周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里的雾更浓了:“那句话,像一根针,一下子扎在了我心上。不疼,却麻酥酥的,让我站在门口挪不动脚。我突然想起她总笑我读诗像念经,说我调子太硬,没有感情。那时候总跟她拌嘴,说她不懂平仄,现在想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比任何诗句都动听。”
“后来张老师拉我写两句,”他的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笑意里带着苦涩,像浸了黄连的糖,却也带着一丝释然,像雨后初晴的天,“他递过纸笔,我握着笔的那一刻,我的手都在抖——笔杆那么轻,又那么重,好像很多年没碰过这东西了,好像丢失了很久的一部分自己,突然又回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工整的诗词,握着钢笔在稿纸上批改学生的作业,如今却握着抹布,沾着灰尘。可此刻,这双手在阳光下,仿佛又有了温度,指腹下还残留着笔杆的触感,心里还回荡着诗句的韵律。
“写的第一句是‘风带走了岁月,却带不走你的笑’,”老周的声音里有了些微的亮,像黑暗里透出的光,“写完后,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可心里头啊,却松快多了,像堵了多年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光。”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老周手里的照片上,照片上女人的笑仿佛也染上了暖意。诗社里很安静,只有老周的声音在轻轻流淌,像一条穿过岁月的河,带着往事的沉沙,也带着重逢的清澈。一尘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酸的,又暖暖的。他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往,或许只需要一句诗,一个懂的人,就能重新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