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愿中问道:“你说他们几个殴打于你,你身上可有伤在身?”
赵眘知道他要说什么,指了指额头,又指了指四郎,坦然自若道:“那个尖嘴猴腮的金人打了我一拳,打破了我的头,因此流血。”
一个金人推了推四郎:“他说你呢,他说你尖嘴猴腮!”
四郎醒过神来,大怒而起,两步赶到赵眘面前。
赵眘眼神一凛,精光爆射,四郎吃了一激,一屁股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回了椅子,再不敢看赵眘。
吕知府神色奇怪,定了定心神道:“你说他们四个打你,就伤了一个额头,你反击,却打伤了他们四个?你这般说话,不觉可笑么?”
辛弃疾大笑道:“吕知府适才亲眼得见,金人便是这般能耐,莫说我二哥,我的本事不足二哥一成,一样打得金人满地找牙!若不信时,便来试试!”
知府一拍惊堂木:“我有叫你说话么,此案你审还是我审?”
辛弃疾拱手:“在下只是怕知府大人不明世事,专程提醒一句而已,大人又何必生气!”
吕知府怒目而视:“本官还需你提醒么?是非分明我看得仔细!”
辛弃疾见他上套,嬉笑道:“大人英明!”
吕知府悚然一惊,不知不觉又被此子带了节奏。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也是聪明至极,眼珠一转:“本官自然看得仔细,但今日之事并不能代表昨日之事,断案还是要看证据!”
陈汝能上前一步:“知府大人,小人可作明证,此事前因后果看得分明,却是金人挑衅在先,又一拳打在这位赵官人额头,当时血流如注,赵官人无奈反击,才打倒了金人!”
吕知府哂笑摇了摇头:“本官目光如炬,你们分明是一伙的,如何作证?”
陈汝能傲然而立:“在下此生从不说谎,在下识得赵官人与辛官人,都是在昨日冲突之后!”
吕知府哈哈大笑:“你说你不说谎你便不说谎了?本官再说一遍,大宋断案靠的是证据,并非一家之言!真当国法是儿戏么?”
金人也哈哈大笑起来,暗暗朝着吕知府竖起了大拇指!
廊下有个女子一直揉着衣角,适才众人嬉笑怒骂,她从来也不言语,只是缩在众人身后,默默观察。数次有心退出临安府归家,却又数次回到廊下。满脸都是纠结之色,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胸腔来!
此时见金人嚣张大笑,忽的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决定,她不知这个决定会给她带来甚么样的厄运,但她懦弱了一辈子,此时决定给自己的儿子做一个表率!
她向前走了两步,越出众人,低着头不敢看向知府与众人,嘴皮子还打着哆嗦,断断续续道:“小女子亲眼所见,可以作证,赵官人确是被迫还手!”
她的声音太小,又哆哆嗦嗦,即便是靠的最近的人也未听清,左掖厅中众人皆一头雾水,身旁有临安百姓道:“小娘子,你说的甚?莫不是来临安府找姘头来了?哈哈哈!”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她更为紧张,浑身颤抖,又将适才的言语说了一遍,只是此次声音依然不甚大,又在众人笑声中说出,众人愈加听不明白!
吕知府坐的最远,理应听的最不明白,但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最擅揣摩心思,此刻见女子行为举止,心中有了某些猜测!于是奋力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一个女子上堂来做甚么?话也说不明白,快快下去!”
他只道女子吃这一下,定然惭愧而走。变数一散,此事便有了了结,皆大欢喜,当然这个皆大欢喜只是他吕愿中与金人而已,至于宋人百姓,不过猪狗而已,并不在意!
那女子果然愈加害怕了,抽抽噎噎快哭出来了,但她一步也不曾后退,她感觉儿子在身后看着自己!
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中,她再次向前走了一步,用尽她全身的勇气喊了出来:“小女子昨晚亲眼目睹,赵官人被金人殴打,自卫还击!”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泪夺眶而出,顿时瘫倒在了地上!
全场顿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片刻后,一个鼓掌声响起,如平湖中投下一颗石子,荡漾开来,于是鼓掌声轰然而起,如暴雨降临,淹没一切!
赵眘上前扶起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女子抬头看着赵眘,如在漆黑的天幕撕开一道口子,刺目而温暖的阳光透了进来,她立即便安心了下来。赵眘道:“你的勇敢许多男子都及不上!在下由是感激,如今你事已了,可安坐一旁,看我等再斗金人与昏官!”
扶着女子坐在廊下台阶上,吕知府虽然心中不悦,也不在这等小事上再生枝节。他知道,再这么审下去,这案子没法定罪了!
于是唤来主簿低声吩咐一番,主簿走到金人身侧,咬着耳朵也说了几句。而后再次回到知府身侧说了几句,吕知府点了点头。
一拍惊堂木,吕知府向着金人问道:“蒲鲁浑留可,太学金籍学生,对于汉人赵从的指控,你们有何话说?”
蒲鲁浑留可便是四郎的女真名,此时瘫软在椅中,一条腿尚在晃荡,闻言抬起一个眼皮,流里流气道:“我是金人,金使到来之前,你无权问我任何问题!”
吕愿中高声喊道:“此案涉及金人,只好等金使来此,再行判断,诸位有不愿等待的,可自行离去!”
百姓各自有事,若是一时之间之事,他们便等着看好戏,若是迁延时久,便没了耐心,百姓少些,事情便能好办一些!
如此事情便僵在了此处,没奈何,只好继续等着。随着日头高升,果然围观众人有些耐不住,便自去了,有些坚持想看个结局,但疲惫难熬,只好席地而坐,顺便捶一捶酸软的腿。
辛弃疾风光霁月,正待要学临安百姓席地而坐,却被赵眘一把拉起,平日里倒也罢了,今日既然是要与金人对垒,自然不好弱了气势。
赵眘缓步走向四个坐着的金人,每一步似乎都踏在金人的心脏上,咚!咚!咚!金人的心脏似乎要跳将出来!赵眘看着他们的眼神如坐云端,俯瞰蝼蚁,让他们呼吸都困难起来!
“起来!”赵眘的声音如东海夔牛发出的吼声,震慑人心,令人不得不从!
四个金人登时跳起,退在一旁!
言出法随!
赵眘将两把椅子背靠背并在一处,一手抓住两把椅背的上面一条横杠,另一只手同样提起两把!
赵眘将椅子在左掖厅天井中央一字排开,先将陈汝能与那作证的女子请坐其上,而后与辛弃疾各坐一把交椅,面对知府。
这哪里是知府审他们,倒像是四人端坐,会审知府与金人!
四个金人如鹌鹑般站在一侧,眼中愤怒不已又不敢发一声,知府怔怔看着几个金人,不知做何想,只好命人再搬了四把椅子出来与他们!
如此,形式一变,百姓看得津津有味,金人反倒百般不是滋味,煎熬难耐!每几个呼吸便交头接耳一番,讨论金使如何还未至!
被四人念叨的金使其实昨夜便接到了几个女子的报告,说是有金人被打了。那时节金使已然入眠,听到汇报大怒,心道在大金或许有人打金人,在大宋却绝不可能,这泼妇莫不是故意来搅扰我清梦的。于是命人将四个女子好一顿拳打脚踢,赶了出去!
第二日接到临安府报,确有金人吃了官司,这才醒悟果有此事!思虑再三,单自己去只怕遇到浑人不好处置,便匆匆去了鸿胪寺,找到鸿胪寺少卿与自己同去,若有不便处,由他处置便好!
鸿胪寺少卿名叫朱敦儒,乃是有名的大儒与词人,琴棋书画尽数精通,名满天下。也正是如此,自负清高,不与人同流合污,结果宦海一生,沉沉浮浮,最终得了个免职!
直到前些日子秦桧遣人来招揽,心高气傲的朱敦儒长叹一口气,收拾行囊到临安,低头任了鸿胪寺少卿一职。
只是在他心中,依然有一团火,他想要先和光同尘,得坐高堂之后,再去一展胸中抱负!
赵眘的登基令他有些迷茫,他也不知该欢喜还是悲哀。
赵眘明显是个强硬派,自然不愿意受金人的鸟气。而他本来是主战派,原本该与赵眘同心协力才是。但他主战时有岳飞,有韩世忠,有吴玠吴璘兄弟,自然有底气!此时岳飞冤死,韩世忠与吴玠早已故去,吴璘也年事已高,又孤悬西北。在秦桧的掌控下,大宋新生代哪里有什么能战之将,此时,为大局计,朱敦儒再无开战之心,眼见得赵眘鲁莽有余,沉稳不足,信心更是不足。
因此夙夜忧叹,不知所为。
此刻听到金使来访,忙去接待。于他而言,在今日的大宋,鸿胪寺乃是唯一的战场,既怕丢了国格,更怕一个不慎,惹来战火,那便是千古罪人了!
闻听金人在临安遇袭,朱敦儒大吃一惊,心中警铃大作,宋金之间的平衡,只在自身了!
忙备了轿,与金使乌古论含浦,一路向临安府而来,一路上心中百转愁肠,想了十余个主意,不论场面变成怎样,都可择一化解。
然后进得临安府左掖厅,看到在场的众人时,朱敦儒的大脑顿时陷入了暂停,十余种化解方法,都没考虑过大宋皇帝在场!
是的,他作为鸿胪寺少卿,虽然官位并非顶级,却是九寺之一,且鸿胪寺现下没有正卿,他正是鸿胪寺第一人!祭祀时站于前排,清清楚楚看到了皇帝面容!
乌古论含浦也惊得呆了,他作为金国使者,自然也在前排!
领路的衙役还在高声唱喏:“大金使者乌古论含浦到,大宋鸿胪寺少卿朱敦儒到!”
那蒲鲁浑留可见金使与鸿胪寺少卿齐至,心中大喜,只道来了救星,忙上去一把抱住乌古论含浦,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自己的遭遇,将自己四人说成了白莲花,将在座的四人说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霸与帮凶。
蒲鲁浑留可在金国不过是庶出的旁支,不然也不会被打发来大宋。乌古论含浦恨不得一把将这狗皮膏药一脚踹到地上,只是几次发力,都无法将此人甩开!
蒲鲁浑留可乃是心思机敏之人,早见乌古论含浦面色不愉,自知自己定然有甚么事惹了他不快。于是忙换了策略,不再讲述昨晚的纷争,而是开始说自己对幼时女真传统的怀念,讲述那时的开心。
见金使面色稍缓,心中更加确定这是对的,于是变本加厉,讲述幼时的开心。
乌古论含浦的心彻底软化,打定主意,即便大宋皇帝在此,也要护得此人周全,身为金使,这正是当行之义!
乌古论含浦摸了摸蒲鲁浑留可的脑袋,缓声安抚,令其肃立一旁,然后与朱敦儒一起,走到赵眘座前行大礼,口唱:
大金国使者乌古论含浦见过大宋皇帝陛下!
鸿胪寺正卿朱敦儒拜见陛下!
全场震惊!
四个金人瞠目结舌,再次如鹌鹑般站到一侧,只盼无人看到他们。
吕愿中心里一阵拔凉,双腿抖得与筛糠一般,想要下跪请罪,却站不起来,甚至尿了裤子也不自知,只是旁边戴着叆叇的主簿不着痕迹地掩了掩鼻子。
辛弃疾与陈汝能站到赵眘两边,渊渟岳峙,虽只两人且极为年少,却更胜文武两班,气势逼人。
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脑袋一片空白,她做了甚么?她与皇帝同坐于一排椅中!此刻该当如何?平民女子见到皇帝该如何见礼?脑中如十万大军互相攻伐,混乱不堪!只好期期艾艾站在了辛弃疾下手,这个少年虽然年轻,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许多,但很是有一股安全感,站在此处定然不错!
“无趣啊无趣!这么快便被撞破了身份!”府外一个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