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清水轻轻搁于桌案上，周石娃抬头正待要怒斥几句，却见是一个清秀少年，定然不是此间客栈伙计！一声斥责噎在口中喷吐不出，半晌憋出来一个“谢”字！
“该是我谢谢你才是！”辛弃疾真心实意道。
周石娃轻轻吹了一下那碗水，吹开一片涟漪，似乎那本身并不存在的茶叶沫子也逸散开去，而后一饮而尽。
“你欠我什么？我又不识得你！”周石娃很是讶异！
“归义军力战近侍局，他便是那日获救之人！”曹三儿探出头来道。
“哦！小三儿，你那日就是要救他啊！他是何人？”周石娃问道。
此人到现在都不知救的是什么人，甚至到现在都不曾问询一句！
“在下大宋使节辛弃疾！”辛弃疾没有提焦景颜，曹三儿说过，归义军与西夏有仇，此刻不必刻意提起。
“宋人！”周石娃皱眉，“算了，高低不过是顺带手的事！”
言语间似乎是那日看近侍局不爽，随意间便挥挥手拍碎了近侍局，顺带拯救了可怜兮兮的宋人。全然没有断了腿的委屈与不忿！
“你家中可有妻儿吗？”辛弃疾坐下问道。
“家中？”周石娃眉头深深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是一个洒脱的汉子，但他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害得家里的亲人失了讨生活的来源，不由得愧疚满怀，烦闷不已！
他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似乎灌了满满一口辛辣的烈酒，可以自此忘却烦恼！怎知茶盏空空，连一滴水也没有！
怒吼道：“小二，你这该死的杀才，这茶何时才有！”
曹三儿小声道：“周大哥家中父母父母妻儿俱在，都依赖他在这条商路上讨生活！”
“说什么！”周石娃横眉冷对：“此事便是告知家中双亲，他们也不会怪我，反会夸我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周大哥自然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这一点哪里有人会怀疑！”辛弃疾柔声道。
“做什么，你可怜我么？我便是少条腿，做活也是一把好手！”周石娃将胸脯拍得震天响，然而下一刻，又黯然下来，“只是孙二郎家便可怜了，他这一死，家中老小无人照拂，日子定然艰难，我若手脚齐全，倒还能帮衬一二，只是……”
辛弃疾神色黯然，哽咽道：“你们其实可以不出手的……”
“什么！”周石娃大怒拍着桌案，“狮子吼，唐军归，这是规矩，若是驱除鞑虏这等事都不做了，还叫什么唐人！你一个宋人莫非还敢看不起我么，不如起来比划一二！”
周石娃趔趄着要起身，却终究不习惯于一条腿站立，扑的落回条凳，不禁气恼不已！
辛弃疾忙去扶住，被周石娃一巴掌拍开！
“周大哥，此战死伤者有多少？”辛弃疾心中惴惴问出这个问题。
“死者六十一人，伤者如我者一百六十七人，轻伤么……便不算了，几乎人人带点伤！”周石娃故作轻松，却人人都看得出他的沉重！
辛弃疾心中一阵揪痛，这便是二百二十八户人家失去了家庭支柱！若是家中还有兄弟的，还是支撑着艰难度日，若是家中独子的，那便面临着家破人亡！
只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却让这许多户人家陷入困境！若是一场死亡枕藉的大战，那又该是何等的凄惨模样！
“周大哥，你们往后如何生活，可有计议么？”辛弃疾整肃心神问道。
“哼！这怕什么，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周石娃虽然说得极为不屑，但辛弃疾自然听出来他们并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今日的客栈内，凄惨无限，但其实他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这不对！”辛弃疾道，“不该如此，既然他们付出了伤病甚至是生命，为何会得不到妥善的安置！都上阵拼命了还要自承后果么！”
“那有什么办法！这该死的乱世！”曹三儿道。
“华夏先祖建立国的意义，便是让华夏子民生活富足，有保障！时至今日，反倒是什么都保障不了？那大宋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辛弃疾恶狠狠地盯着曹三儿，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呵呵！当宋人面对金人屈膝求和时，所谓大宋本就没有了意义！”周石娃嗤之以鼻道。
辛弃疾并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嘲讽：“周大哥，不如你带着家人去大宋生活，别的不敢说，定然让你们生活无忧！”
“去宋生活？”周石娃冷哼一声，忽地提高声音道：“洒家死也不去！”
说完跳起来，撑着一根木棍离去，之前的口水甚至喷到了辛弃疾脸上！
然而辛弃疾既没有擦脸，也没有眨眼！死死盯着周石娃背影道：“周大哥，我知你不屑去大宋，但你须得为你家人着想！”
周石娃的背影一顿，似是化身亘古不变的石雕，随后肩头微微颤抖，却依旧没有转身，深吸一口气去了！
曹三儿眼睛却亮了：“他已经意动了，只是拉不下脸来，我去劝说一番，定然能成！只是不知其余人怎么想！”
辛弃疾道：“此事我做会让他们心生反感，还需劳动你辛苦一番了！”
曹三儿坚定地点了点头，忽而眼中光芒又黯淡下来：“且不论他们愿不愿意，此去大宋万里迢迢，这些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又如何去得！”
辛弃疾默然不语，这件事，他也实在帮不上忙。
两人陷入了沉默，若不是客栈内间歇响起的痛呼，不禁令人怀疑此处是不是一幅画！
良久之后，曹三儿站了起来，道：“辛兄弟，记住你说的话，我这就去与他们商议，若有愿意去大宋的，我定然安全将他们送到！”
说完行了一礼，转身而去！此刻的背影，虽仍然单薄，却显得厚重而伟岸！
辛弃疾看着他的背影，实在难以与沙州那个惫懒乞儿重合到一起。
……
文件早早便递交给了鸿胪寺，但面圣的通知一直没有下来！更重要的是，鸿胪寺以安全为由，不让他们出驿馆！我们的正使自然可以随意进出驿馆，但其他人便不行了！
他们只好每日里吃饭睡觉吃葡萄！
萧汉吃尤二姐的葡萄，焦景颜吃萧朵儿的葡萄，他们倒是乐得清闲！辛弃疾早吃腻了，便看书，司天监的书极难懂，辛弃疾便看了一遍又一遍！
康怀仁也被困在此处天天嚷嚷着要加钱，后来辛弃疾实在受不了了，便与鸿胪寺说明情况，在警巡院的看押下，直接放出了城，这才耳根清净了些！
前几日还想着，在此处多待几日，金人便多怀疑几分，于此行大有裨益！
但等到第十日时，辛弃疾便实在耐不住了，这辈子做谁都行，就是做不得苏武苏侯爷！他性子跳脱，让他困在一处十九年，只怕还不如死了快活！
就在辛弃疾要憋得发疯之际，鸿胪寺来报，即日入宫面圣！
……
西辽的皇宫比之大宋与西夏寒酸了许多，虽然占地极广，却没有十分像样的建筑，大朝会是在一个祭天台的地方举行，并非大殿！辽宋之间有特定的使节仪式，极为繁复，这是两国友好一百余年积累下来的。仪式之后，辛弃疾与萧汉便觉得累得不行，他忽然想到了太常寺的虞允文，这种事情该当让他来的！
仪式过后，便带他们来到勤政殿！
这便与大宋的垂拱殿，西夏的紫宸殿作用相仿，甚至还要大一些，只是简陋粗犷了许多！
主座的耶律夷列年岁极轻，看着比赵眘还年轻几岁，面容宽阔，颧骨略高，眼睛细长而有神，穿着整齐而华丽，温文尔雅中带着三分贵气！
只见他摊开国书，国书破了一处，乃是当日与金国近侍局战斗时被长刀砍入背篓，划破了国书！西辽自然有办法修补一番，但此时不知为何仍然保持了原样！
耶律夷列抚摸着破损处道：“贵使到了我大辽都城，却还受到金国近侍局的攻击，涉足险境，对此，深感抱歉！”
辛弃疾道：“是外臣不小心，泄露了形迹，大辽并不知详细，并无不到之处！当日若非警巡院出城，外臣已死于非命，如此，还需谢过大辽才是！”
耶律夷列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国书缺了鸿胪寺印鉴！”
同样的问题，虽然耶律夷列比李仁孝年轻许多，但这份沉稳与细致却丝毫不输！
“禀告陛下，我乃大宋此行副使，正使乃是鸿胪寺右丞仲谋大人，那个梅花印便是仲谋大人的印鉴！”辛弃疾隆重介绍仲谋！心道给你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岂料，在座六人竟然没一个露出吃惊的神色，只有座尾一个中年官员微微张了张嘴！
六人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或者说他们并不在意！
“未知贵使来此，有何指教！”耶律夷列施施然道。
“大宋新皇登基，百废待兴，正要恢复中原……”
皇帝身边一人伸手阻止道：“不必多言，直言便是！”
辛弃疾看去，只见此人方额阔颌，因常年戴铁胄压迫，前额有凹陷的盔痕。左眉骨至耳垂有一道旧疤，疤痕泛着青紫色，与晒成赭石色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头顶髡发，灰白鬓角编成细辫，垂至锁骨处缀着四枚金铃。
辛弃疾在早先了解过朝堂几位大人物，知道此人叫做萧斡里剌，乃是辽国兵马督元帅，六院司大王也就是常说的南院大王，早年与耶律大石东征西讨，建立了西辽帝国，那四枚金铃代表的是他征服了四个帝国，分别是喀喇汗、花剌子模、葛逻禄还有塞尔柱帝国！
对于这个功勋卓着的老将，辛弃疾十分地尊敬。但在辛弃疾心中，若是惹怒了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大宋与大辽早年有约，共同进退，今日外臣依约而来，不知大辽可敢守约！”辛弃疾嘴角带着三分讥笑，他知道这一位绝不是跟他低头便可以的，此时需要一些刺激！
萧斡里剌眉毛微微竖起，口中哼道：“守约？你宋国也敢说什么守约？”
辛弃疾嘿嘿笑道：“外臣敢，难道大王不敢？”
萧斡里剌气极反笑：“澶渊之盟是谁先背的！”
“自然是大辽！”辛弃疾丝毫不让！
萧斡里剌大怒，眼中直欲喷出火来，猛地拔出刀来，指着辛弃疾眉心：“今日便剜出你这对不分黑白的出气泡来！”
辛弃疾任他刀尖顶在眉心，隐隐破开皮肉，却无丝毫退让，冷哼一声：“原来大辽的南院大王不过是无胆鼠辈！今日外臣倒是来错了！快快下手，让外臣好生瞧瞧南院大王的窝囊样！”
“啊！”萧斡里剌怒不可遏，却是没有下手，怒斥道：“本王哪里无胆了，说不出来，本王寸蹀了你！”
辛弃疾顶着他的刀尖站了起来：“庆历年间，西夏叛乱，大辽趁机陈兵边界，索要关南十县之地，大宋不得已，以增加岁币了结，这便是大辽的守约？”
辛弃疾向前三寸，刀尖在他的眉间刺出一道血痕！
“皇佑年间，侬智高叛乱，大辽再次陈兵边界！若非狄青将军以雷霆手段剿灭侬智高，又不知大辽会索要几座城池，多少岁币！这便是大辽的守约？”
辛弃疾再次向前，萧斡里剌若是不退，刺刀便深入头颅，萧斡里剌哪里见过这等不要命的，大惊之下，只好缩回三寸，依然顶着他的眉心！
“熙宁年间，王韶将军开边熙河，大辽陈兵二十万，索要蔚州、应州、朔州三州之地。最终，大宋辛苦开边却被大辽剜去七百余里土地！这便是大辽的守约！”
辛弃疾暴吼出声，萧斡里剌长叹一口气，收回佩刀！
“这还没完，同是熙宁年间，交趾作乱，大辽再次趁机陈兵边境！使得大宋在未得全胜的情况下草草撤兵，功亏一篑！这便是大辽的守约！”
辛弃疾双拳狠狠击在榆木桌上，茶盏纷纷震碎，却无人去管他！
“此外，大辽与吐蕃首领董毡联姻，唆使其与西夏联合，牵制大宋！这便是大辽的守约！”
说到这句话时，辛弃疾的言语不再愤怒，反而十分平静，却十分坚定，这本就是诉说一件事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