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秋阳刚爬过陈家沟的屋脊,陈祖望就攥着枣木牛鞭站在了爷爷陈发科的院门口。
12岁的少年裤脚还沾着滩地的泥点,怀里揣着王婶给的甜萝卜,指尖摩挲着鞭杆上的包浆——这鞭杆被他爹攥了10年,又被他攥了3年,枣木的纹路里浸着两代人的汗,摸起来温温的,像块暖玉。
院门虚掩着,挂在门楣上的玉米棒子垂下来,金黄的颗粒蹭着他的肩膀。
陈祖望轻轻推开门,就见爷爷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块磨刀石,磨着一把旧镰刀。
晨光落在师父花白的眉毛上,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像黄河滩的纹路,深一道浅一道,却透着股稳劲。
“师父。”
陈祖望轻声喊,把甜萝卜放在屋檐下的石桌上,萝卜上还带着晨露,沾得石桌湿了一小块。
陈发科抬起头,放下镰刀,指了指屋檐角:“看见那檐角的霜了?”
陈祖望顺着师父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青瓦檐角还挂着层白霜,像谁用毛笔蘸了白粉,在瓦沿上画了道细边。秋阳虽暖,可檐角背阴,霜花还没化,风一吹,就有细碎的霜粒往下掉。
“用你手里的鞭,把霜挑下来,”陈发科拿起镰刀,继续磨着,“记住,只挑霜,别碰着瓦。”
陈祖望心里一紧——这枣木鞭杆有三尺长,檐角比他还高,鞭梢又软,要挑落霜花却不碰瓦,比昨天接白菜难多了。
他握紧鞭杆,往后退了两步,双脚分开站成“丁八步”,眼睛盯着檐角的霜花,想起师父说的“意先于形”——先在心里把动作想明白,手才能跟上。
他深吸一口气,沉肩坠肘,手腕轻轻一扬,枣木鞭杆顺着胳膊的力道往上送,鞭梢上的红布条像条小红蛇,朝着檐角的霜花凑过去。
可刚到瓦沿边,风突然一吹,鞭梢晃了晃,竟蹭到了瓦面,“哗啦”掉下来两片碎瓦渣。
“太着急了。”
陈发科头也没抬,镰刀在磨刀石上“沙沙”响,“太极练的是‘慢’,不是‘快’,就像磨镰刀,得顺着纹路磨,急了就崩口。”
陈祖望脸一红,收回鞭杆,重新站定。
这次他没急着扬鞭,而是闭上眼睛,在心里过了一遍“云手”的招式——师父说,不管是打拳还是用鞭,身子都得顺,胳膊得像连着身子的水,不是硬挺挺的棍。
他睁开眼,左脚往前迈了半步,腰微微一转,胳膊顺着腰的力道往上抬,鞭梢这次没晃,稳稳停在霜花前。
“对了,”陈发科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就像你爹当年赶牛,鞭梢能绕着牛耳朵转,却不碰牛毛。”
提到爹,陈祖望心里一暖,手腕轻轻一挑——鞭梢的红布条擦着霜花扫过,白花花的霜粒“簌簌”落下来,像撒了把碎盐,正好落在石桌上的甜萝卜上。
他没停手,手腕接着往下压,鞭梢顺着瓦沿滑了半尺,又挑落一片霜花,这次不仅没碰瓦,连红布条都没沾着瓦面。
“好!”陈发科放下镰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指着鞭杆,“你看,鞭杆是‘身’,鞭梢是‘手’,身子动了,手才能准。就像太极里的‘搂膝拗步’,脚动了,腰动了,手才能搂得稳。”
他说着,接过鞭杆,手腕轻轻一扬,鞭梢在空中划了个圆,正好把另一处檐角的霜花圈下来,霜粒落在手里的磨刀石上,“嗒嗒”响。
陈祖望看得眼睛发亮——爷爷的动作比他还轻,可鞭梢却像长了眼睛,想挑哪儿就挑哪儿他接过鞭杆,学着爷爷的样子,手腕先沉后扬,鞭梢再次凑向檐角,这次不仅挑落了霜花,还顺着瓦沿的弧度,把整排的霜都扫了下来,霜粒落在石桌上,堆成了小小的一堆。
“嗯,有点意思了。”陈发科点点头,拿起石桌上的甜萝卜,用镰刀削了皮,递给他一半,“吃了萝卜,跟俺去后院,给你小子看个东西。”
后院不大,靠墙种着几棵老枣树,树下摆着个半人高的石槽,槽里装着半槽细沙。
陈发科指着石槽:“从今天起,你每天用鞭梢在沙里画太极图,顺时针画一百圈,逆时针画一百圈。”
他说着,捡起根树枝,在沙里画了个圈,“记住,圈要圆,鞭梢不能抖,就像你挑霜花那样,意到,鞭到。”
陈祖望蹲在石槽边,握着鞭杆,试着在沙里画圈。可鞭梢太软,刚画了半圈就歪了,沙粒被扫得乱飞。
他想起爷爷说的“蓄力”,沉下心,手腕微微用力,让鞭梢贴着沙面,慢慢画——这次圈圆了些,可画到第三圈,胳膊就酸了。
“别用胳膊的劲,用腰的劲,”陈发科站在他身后,声音慢悠悠的,“就像你打‘倒卷肱’,后退时腰先动,胳膊跟着动。画圈也是,腰转一点,手腕跟着转一点,鞭梢自然就圆了。”
陈祖望照着爷爷的话做,腰轻轻一转,手腕跟着转,鞭梢在沙里画出的圈果然更圆了。
他一边画,一边想起昨天在石碾盘接白菜的事,想起刘老三惊讶的眼神,想起王婶拍手叫好的样子。
原来太极的“劲”,不管是在拳里,还是在鞭里,都是一样的,都是“顺”,都是“稳”。
画到第五十圈时,院门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是二柱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个布包,脸上红扑扑的:“祖望!俺娘让俺给你送包子!刚蒸好的,还热乎着呢!”
布包一打开,热气就冒了出来,带着白面的香。
陈发科笑着接过包子,递给陈祖望两个:“先吃包子,歇会儿再画。”
二柱蹲在石槽边,看着沙里的太极图,眼睛亮晶晶的:“祖望,你这鞭还能画圈?俺也想试试!”
陈祖望把鞭杆递给二柱,二柱攥着鞭杆,学着他的样子画圈,可鞭梢抖得厉害,沙里的圈歪歪扭扭的,像条爬不动的蛇。
二柱皱着眉:“咋这么难?俺胳膊都酸了!”
“得用腰劲,不是胳膊劲,”陈祖望指着二柱的腰,“你腰别硬挺着,轻轻转。”
二柱照着他的话做,腰轻轻一转,鞭梢果然稳了些。
陈发科坐在枣树下,看着两个孩子,手里拿着个包子,慢慢吃着,嘴里念叨着:“太极这东西,就像后院的枣树,得慢慢长,急不得。
你爹当年练拳,站桩站了三年,才敢学‘起势’,现在的孩子,总想着快,忘了‘稳’。”
陈祖望咬着包子,心里想着爷爷刚才的话。
他爹的样子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爹的手很大,握着他的手教他站桩,说“站得稳,走得远”。现在他练鞭,练拳,都是在学“稳”——挑霜花要稳,画圈要稳,接白菜要稳,就连赶牛,也得稳,不然牛就会乱闯。
吃完包子,陈祖望接着在沙里画圈。
这次他没觉得累,腰转着,手腕跟着动,鞭梢在沙里画出的太极图越来越圆,越来越匀,沙粒被鞭梢扫过,像水流过似的,留下整齐的纹路。二柱在一旁看着,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树枝在沙里画,虽然画得不好,可也没了刚才的急劲。
太阳升到头顶时,陈祖望终于画完了两百圈。
他站起身,伸了伸胳膊,竟没觉得酸,反而觉得浑身松快,就像刚打完一套拳。
陈发科走过来,指着沙里的太极图:“你看,这圈圆了,劲就顺了;劲顺了,心就静了。太极练的不是招式,是这份‘静’,不管外面多乱,心里能静下来,就能把事做好。”
陈祖望点点头,看着沙里的太极图,突然想起村口的石碾盘,想起滩地的露水,想起檐角的霜花——原来太极就在这些日常的东西里,在鞭杆上,在沙槽里,在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转身里。
二柱要回家时,陈祖望把剩下的包子塞给他:“你拿回去给婶子吃,就说谢谢她的包子。”
二柱接过包子,蹦蹦跳跳地走了,院门口的玉米棒子被他碰得晃了晃,落下几粒金黄的颗粒。
陈发科拍了拍陈祖望的肩膀:“小子,今天就到这,你明天早点来,接着练鞭。”
他说着,拿起屋檐下的镰刀,“俺去地里割点草,你要是没事,就帮俺把院里的玉米翻晒翻晒。”
陈祖望点点头,拿起墙角的木耙,开始翻晒玉米。金
黄的玉米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一边翻,一边想着刚才练鞭的事,手腕不自觉地跟着动,就像在沙里画圈似的,稳而不急。
院外传来乡亲们的说笑声,传来大喇叭隐约的喊叫声,可他心里很静,就像后院的枣树,扎根在土里,不管风怎么吹,都稳稳的。
夕阳西下时,陈祖望背着牛鞭往家走。手里还攥着那块甜萝卜的皮,兜里装着爷爷给的半块窝头。
他走得很慢,脚下踩着太极的步子,每一步都像扎在土里的根。
他知道,明天清晨,他还会来爷爷家,还会用枣木鞭挑落檐角的霜花,还会在沙槽里画太极图——他的太极之路,就像这枣木鞭,得慢慢磨,慢慢练,才能练出劲,练出静,练出师父说的“心稳,路就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