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很成功。
沈清澜主刀的颈动脉内膜剥脱术进行得近乎完美，斑块被完整清除，血管再通效果理想。陆老爷子被送回NcU，生命体征平稳，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然而，医学的复杂性在于，它从不遵循简单的因果律。术后当晚，陆老爷子出现了谵妄。
这在老年患者大型手术后并不少见，可能是麻醉代谢、应激反应、环境陌生等多种因素交织所致。老爷子时而躁动不安，试图拔掉身上的管路，时而胡言乱语，陷入时空错乱的惊恐。NcU的医护团队按照标准流程给予了镇静、保护性约束和环境安抚，但情况时好时坏。
消息传到守在医院顶楼私人休息室的陆寒霆耳中时，他刚刚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屏幕上还在滚动着全球金融市场的数字，而耳边听到的，是祖父意识混乱的消息。
他直接切断了视频，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落地窗前凝滞片刻，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却照不进丝毫暖意。
当他再次出现在NcU区域时，身后除了惯常的助理，还多了两位穿着考究、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士——一位是国内知名的老年精神科专家，另一位是有着海外背景的认知障碍领域权威。他甚至带来了一套最新的、非侵入式的脑功能监测设备方案。
他没有通过NcU主任，也没有找值班医生，而是径直走到了刚刚处理完另一个危重病人、正准备去查看陆老爷子的沈清澜面前。
“沈医生。”他的声音比手术前更冷，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低气压，“我需要一个解释，以及即刻的解决方案。”
他的目光扫过沈清澜，然后落在她身后NcU病房的方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指令：
“这两位专家和设备，会协助你处理家祖父目前的精神状态。我希望在明天早上之前，看到确切的改善。”
这不是商量，是部署。他动用了他的资源和权力，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介入到具体的医疗过程中。他带来的专家固然权威，但那套未经医院伦理和技术委员会评估的设备，其安全性和必要性都存在疑问。
沈清澜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两位对她微微颔首示意的专家，最后重新落回陆寒霆脸上。一夜未眠和高强度工作让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她没有去看那份设备方案，也没有对突然出现的专家表示欢迎。
“陆先生，”她开口，声音因疲惫而微哑，却带着不容撼动的坚定，“陆老先生目前的情况是术后谵妄，我们已经按照标准指南在进行处理。这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
她向前一步，并非挑衅，而是为了拉近距离，让接下来的话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避免被旁人听去。
“我理解您的担忧。但医疗，不是简单的资源堆砌和一蹴而就的命令。”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他深邃的眼眸，“您带来的专家，如果需要参与会诊，请通过医务处按正规流程申请。至于设备，在未经医院技术和伦理委员会批准前，我不能允许它用于我的病人。”
陆寒霆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结了冰的深潭。他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几乎让旁边的助理屏住了呼吸。
“流程？”他重复这个词，语调里带着冰冷的讥诮，“沈医生，我现在关心的不是流程，是结果！是里面那个躺在病床上意识不清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
“我付出一一切代价，用最快、最好的方式解决问题。你现在告诉我，要等‘流程’？”
“最快的，不一定是最好、最安全的。”沈清澜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医者的执拗，“陆先生，您将陆老先生交给我治疗，是基于对我专业能力的信任，还是认为可以用您的权势，来命令我和我的团队，违背医疗原则行事？”
“信任？”陆寒霆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间的冷冽气息，“信任是建立在持续的良好结果之上！当结果出现偏差时，信任就需要被重新评估，并被更有效的手段替代！”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带着商界博弈的残酷逻辑。
沈清澜的心微微一沉。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关心祖父，但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习惯于掌控一切，无法容忍任何脱离他预期的情况。他的世界里，大概所有事物都可以被量化、被评估、被交易、被掌控。
包括医生的专业判断。
“所以，这不是信任，是交易，是命令。”她总结道，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很快被更深的坚韧所取代，“很抱歉，陆先生，在我的手术刀下，在我的病房里，唯一的命令，来自于医学本身和患者的最高利益。”
她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谦逊，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底线。
“如果您坚持使用您的方式，那么，请您现在就去医务处，申请更换主治医生。在我的任期内，我会，也只会，按照我认为最符合陆老先生健康利益的方式，进行诊疗。”
她站在NcU的入口，白色的身影在走廊冷白的灯光下，仿佛一道清晰的界线。界线之内，是她的“神经禁区”，由专业和原则主宰；界线之外，是资本与权力的世界。
陆寒霆紧紧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被强烈吸引的复杂情绪激烈交织着。
她再一次，为了她那“可笑”的原则，直面他的权威。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绷紧的弦。
最终，陆寒霆没有动，也没有再去医务处。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带着他的人，如同来时一样，步履生风地离开了。
那套昂贵的设备方案，被遗忘在原地。
沈清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缓缓松开了在身侧微微握紧的手，掌心有细微的汗意。
她知道，这场关于“信任还是命令”的博弈，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