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澜苑的书房,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陆寒霆在长久的僵立与空茫之后,终于还是重新坐回了书桌前。电脑屏幕依旧漆黑,映照出他模糊而冷硬的轮廓。他没有再次尝试打开那个空白的文档,而是从抽屉的深处,取出了一个厚重的、封面是哑光黑色皮革的空白笔记本。
笔记本质感极佳,皮质冰冷,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像一块等待铭刻的墓碑。
他需要一种更原始、更笨拙,或许也更贴近内心痛楚的方式,来尝试触摸那段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往。文字落在实体的纸页上,或许会比冰冷的电子光标,多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人”的温度。
他拿起一支沈清澜曾经用过的、同款的黑色墨水笔。笔杆在她手中曾被握得温润,此刻在他指间,却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触感。
他翻开笔记本坚硬封面下的第一页——空白的扉页。
目光落在那一大片刺眼的空白上,他停顿了许久。窗外的城市噪音仿佛被无限拉远,书房里只剩下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耳膜中鼓动的低沉回响。
该写什么?
书名?他脑海中闪过《玻璃城墙》,但那太过文艺,承载不了后来血淋淋的现实。
致辞?献给谁?又能献给谁?
最终,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或者说,是某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驱使着他的手,在那片空白的中央,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写下了两行字。
不是书名。
不是致辞。
是两行简短到极致,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的字母:
献给
R.I.p.
L.
墨水在优质的纸张上微微晕开,留下清晰而沉重的印记。
“献给”—— 这世间的一切,他所有的财富、权势、乃至这场惨烈的胜利,最终,都只能“献给”那个已然长眠的人。
“R.I.p.”—— 愿她安息。这是生者对于逝者,最苍白、也最无力的祝愿。他知道,她或许根本无法安息,在那冰冷黑暗的江底。
“L.”—— 不是全名,仅仅是一个缩写。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极其私密的、带着缱绻与亲昵的指代。她名字中的“澜”字。他曾在她某些私人物品的不起眼处,见过她偶尔会画一个小小的“L”作为标记。这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的、关于她的秘密之一,从未与外人道。
写下这三个部分,像是完成了一个简短而沉重的仪式。他的手指依旧紧紧攥着笔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他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什么东西。
他看着那两行字。
“献给 R.I.p. L.”
多么简洁,又多么……绝望。
这本书,如果它最终能够被写出来,将记录他们从初遇到永诀的全部过程,记录他的爱恋、他的愚蠢、他的悔恨、他的复仇。而这一切的归宿,仅仅是献给一个早已无法阅读、早已化为字母“L”所代表的、一个冰冷符号的逝者。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与荒谬感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要冷笑出声,嘲笑这徒劳的举动,嘲笑这迟来的、毫无意义的深情。
可他笑不出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涩得发痛。他猛地将笔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笔杆甚至因此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闭上眼,身体向后深深陷入椅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扉页已经写下。
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
而过程……那些夹杂着微光与残酷预兆的过程,他要如何去回忆?如何去书写?
每一笔,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每一个字,都可能让他再次坠入那个永无止境的、江水冰冷的梦魇。
但他知道,他必须写下去。
这不是为了出版,不是为了告慰谁。
这是他对自己的审判,是他必须独自走过的、漫长的忏悔之路。
哪怕这条路,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上,鲜血淋漓。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扉页那沉重的墨迹上,然后,缓缓翻开了新的一页。
空白的纸张,等待着他用余生去填满,那关于爱与死、信任与背叛、以及那堵最终粉碎的……玻璃城墙的故事。
而开端,依旧是那个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