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水晶杯残骸在地面上反射着破碎的光,如同陆寒霆此刻崩析的世界。那一声脆响引发的细微骚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但很快便被舞台上持续的光辉和沈清澜平稳清晰的感言所覆盖。
她站在那里,手握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奖杯,讲述着基层医疗的现状与未来,言辞间没有激昂,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坚定与包容。她的声音像一股温润而强大的水流,抚平了因那意外插曲而泛起的褶皱。
没有人再关注台下那个失态的男人。侍者悄无声息地迅速清理了碎片,拭干了酒渍,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唯有陆寒霆,被钉在原处。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退去,留下一种高空坠落般的失重与冰冷。他的耳中嗡嗡作响,视野边缘开始发暗,只有舞台中心那个身影,是唯一清晰、却又不真实的存在。
他还活着。那十年锥心刺骨的痛苦,难道只是一场漫长的、自导自演的荒谬戏剧?那些他独自吞咽的绝望,那些在悬崖边被江风贯穿的日夜,那些将版税捐出时近乎赎罪的心情……所有这些沉重的、构成他过去十年生命全部意义的基石,在她平静的目光下,轰然塌陷,露出其下虚无的本质。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以及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后的、火辣辣的羞耻。
颁奖环节在持续的热烈掌声中结束。获奖者和颁奖嘉宾开始在礼仪的引导下退场。沈清澜微微颔首,与身旁的老教授低声交谈了一句,便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舞台侧面。
她没有再看过来。
仿佛他只是台下数百张模糊面孔中的一张,一个因不慎打碎酒杯而略有失礼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他所有自制力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奔涌——他要冲上去,抓住她,问个明白!问这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问她如何能如此平静?问他陆寒霆这十年算是什么?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紧绷,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付诸行动的刹那,沈清澜的身影在舞台侧幕的阴影处,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却似乎能感受到那道几乎要将她背影灼穿的、滚烫而混乱的视线。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侧过了半张脸。
目光,穿越了喧嚣的人群,穿越了闪耀的灯光,穿越了十年生死相隔、真假难辨的迷雾,精准地、平静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刻,时间再次凝固。
隔着人海,遥遥相望。
他的眼中是翻江倒海的震惊、未褪的痛楚、燃烧的质问,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摇摇欲坠的、名为“希望”的微光。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
而她的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澈,幽深,平静无波。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他的出现,他此刻剧烈的情绪,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或者说,都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太大的涟漪。
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生死,淬炼过的眼神。一种……将他彻底排除在外的、完整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指责或怨恨,都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仅仅是一瞬。
或许只有两三秒钟。
她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确认了某个早已料定的事实,然后,身影彻底没入侧幕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留给他的,只有那短暂交汇中,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平静海洋。
陆寒霆僵直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沉重地靠回了椅背。
台上,新的环节已经开始,灯光变幻,音乐再起。
台下,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他坐在那里,置身于这片繁华与热闹之中,却感觉比过去十年里任何一刻,都要孤独。
隔着人海的那一望,没有解答任何疑问。
反而,将他和她之间,拉开了一道比生死更遥远、比时光更漫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