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越野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沉默地驶离了望北镇那片被阳光唤醒的广场,重新扎进来的那条崎岖山路。车厢内,与来时那种紧绷的、目标明确的沉寂不同,此刻弥漫着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被彻底抽空后的虚无。
陆寒霆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窗外掠过的、逐渐明亮起来的山景,无法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任何光亮。他的世界,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被强行按下了静音和灰白键。
然而,在那片刻意维持的、冰冷的死寂之下,一股截然相反、却更加凶猛的力量,正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地底岩浆,轰然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防线,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爆炸!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不再是调查报告上的文字,不再是模糊照片上的侧影,不再是数据模型里的一个光点。
是真真切切的,他用自己的眼睛,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到了她!
看到了她行走,看到了她呼吸,看到了她端着药盘时,那专注而平静的眉眼!
一股近乎毁灭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那是一种从无尽黑暗的深渊底部,骤然见到唯一光源的、近乎晕眩的激动。十年!整整十年!他背负着害死她的十字架,在无尽的悔恨与自我凌迟中挣扎求生,他从未真正允许自己相信,那冰冷的江水没有带走她!
这一刻,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十字架,仿佛瞬间碎裂、消散了。她还活着!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抵消世间所有的苦难,足以让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狂喜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化作一声嘶吼,或者……喜极而泣。
然而——
几乎是同一瞬间,另一股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剧痛,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了那刚刚被狂喜充盈的心脏!
她不认识他了。
不,不是不认识。
是……视而不见。
她那清澈平静的目光,如同看待路边石子般从他身上掠过的眼神,比任何仇恨的瞪视、任何怨毒的诅咒,都更残忍地宣告了一个事实——他陆寒霆,这个曾经在她生命中掀起过惊涛骇浪、最终将她推向“死亡”的男人,在她涅盘重生后的世界里,已经彻底地、干净地,被抹去了。
没有恨,是因为不值得恨。
没有怨,是因为早已放下。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将他排除在生命之外的……漠然。
狂喜与剧痛,这两种极端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情绪,像两条失控的恶龙,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绞杀、撕扯!
他为她的“生”而欣喜若狂,那喜悦几乎要将他焚为灰烬!
他又为她的“漠然”而痛彻心扉,那痛苦几乎要将他冻结成冰!
他想放声大笑,笑这命运最终还给了他一丝微弱的仁慈,没有让他背负着永恒的罪孽直至坟墓。
他又想失声痛哭,哭这仁慈背后,是比永恒失去更加残酷的、永恒的隔绝。
心脏,在这种极致的、矛盾的撕扯下,传来一阵阵生理性的、骤停般的绞痛。他猛地抬手,死死按住左胸,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声响,额角瞬间沁出冰冷的汗珠。
他的脸色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变得一片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周鸣透过后视镜看到这一幕,心中大骇,几乎要立刻让司机停车。“陆总!您……”
陆寒霆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被狂喜与剧痛反复冲刷后、留下的、布满血丝的猩红,和一种近乎废墟般的荒凉。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挡风玻璃外不断后退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却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破碎不堪的字音:
“……没事。”
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却又蕴含着无尽的血腥气。
他重新闭上眼,将头重重地向后靠在头枕上,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单调地重复着。
而他,
就在这颠簸前行的车厢里,
独自一人,
品尝着这世间最极致、也最残酷的——
心脏骤停般的狂喜,与……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