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不认识”——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本就涟漪阵阵的心湖,沈清澜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刚刚萌芽的东西,随着水花的沉落,一同缓缓下沉。
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睑,紧抿的唇线,以及那双放在膝上、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大手。他没有看她,仿佛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在那违心的否认中消耗殆尽。
失望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不解与一丝了然的了然。他的反应,他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挣扎与痛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回答。他只是,还不能,或者说不敢,亲口承认。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姜汤残余的辛辣和草药清苦的气息,沉滞地压在胸口。
沈清澜没有再追问。
有些界限,一旦试图跨越却受阻,便需要时间重新积蓄力量,或者,换一种方式去接近。她不是莽撞的人,尤其是在面对眼前这个如同一座迷雾笼罩的深渊般的男人时。
她沉默地转过身,重新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空了的粗陶碗,走到水缸旁,舀水,清洗。水流声哗哗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也暂时掩盖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陆寒霆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后背的伤口在药效过后开始泛起更清晰的痛楚,但比那更痛的,是心脏的位置。他亲手将她推开,在她主动靠近、试图触碰真相的瞬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转身时,那无声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了。
沈清澜将洗净的碗放回原处,用干布擦了擦手。她没有再看他,而是走向药柜,取出几味安神定惊的药材,准备重新升起小炉火,为他熬一碗宁神的汤药。他今夜经历太多,身心俱疲,需要休息。
就在她拿着药材,准备去小炉边时,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动作因为背后的伤而显得有些迟缓僵硬。他走到她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药清香。
“我来吧。”他伸出手,想要接过她手中的药材。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稍微找回了一丝平稳。
沈清澜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
他的目光这次没有闪躲,就那样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褪去了方才剧烈的挣扎,沉淀下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未散的痛楚,有深切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笨拙的真诚。
他没有承认过去,但他似乎……想要抓住现在。
沈清澜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小小的、清晰的自己。她看到了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也看到了他此刻试图做些什么来弥补那“欲言又止”带来的隔阂的努力。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将药材给他。
两人之间,只剩下药材清苦的气息在无声流淌。
就在陆寒霆以为她会再次转身离开,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却听到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林城,”她叫了他现在的名字,目光平静,“过去或许很重要,但活在当下,更重要。”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然后,轻轻将手中的药材放入了他的掌心。这一次,她的指尖避开了他的皮肤,动作轻柔而确定。
“我们……”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他,清澈的眼底仿佛有微光流转,“现在认识,也不晚。”
现在认识,也不晚。
这七个字,如同破开厚重云层的晨曦,瞬间照亮了陆寒霆那颗被悔恨和绝望浸泡得冰冷僵硬的心脏。
不是原谅,不是接纳,甚至不是对过去的追问。
而是一种……放下。
是一种将过往暂且搁置,着眼于当下的、巨大的宽容与智慧。
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可以暂时喘息、可以“重新开始”的空间。她愿意以“现在”为起点,重新认识这个叫做“林城”的男人,而不去执着于他可能背负的、那个名为“陆寒霆”的、沉重的过去。
巨大的震动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陆寒霆的喉头,让他的眼眶瞬间发热。他紧紧握住掌心中那几味带着她指尖温度的药材,仿佛握住了救赎的微光。
他张了张嘴,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沉重而郑重的点头。
“……嗯。”声音哽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只能深深地看着她,将她的宽容,她的善意,她此刻平静而柔和的眼神,牢牢刻印在心底。
沈清澜看着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和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水汽,心中最后一丝因他否认而起的芥蒂,也悄然消散了。
她微微弯了弯唇角,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生火吧,”她轻声说,转身去取小药炉,“药熬好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好。”
陆寒霆应着,小心翼翼地将药材放入陶罐,然后蹲下身,专注地开始生火。
火光跳跃起来,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亮了她恬静的容颜。
过去的阴影依旧盘旋不去。
但在这个雨过天晴、曙光将至的黎明前夕,
他们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放下沉重的过去,
以“现在”为名,
重新认识彼此。
现在认识,也不晚。
这或许,是走向未来,
最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