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小匣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装着的不只是衣物和文牒,更是我未来莫测的命运。萧烬来得突兀,去得干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指令和一个更模糊的期待。他像是一个高明的弈者,落下一子后,便隐入幕后,静观棋局变化。
“苏婉…” 我再次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试图将“卫姝”的惊恐、愤怒与悲哀暂时封存。在这里,多一分旧日的情绪,便多一分致命的危险。
我迅速换上了匣中那套素雅的藕荷色衣裙,料子普通,却干净合身,恰好符合一个家道中落、前来投亲靠友却不幸沦落风尘的孤女身份。又将那瓶药膏仔细涂抹在肿痛的脚踝上,一股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疼痛。最后,我将那张身份文牒和父亲染血的玉佩、以及那个空琉璃瓶一起,贴身藏好。做完这一切,我将换下的破烂衣物塞回匣子,将其推到房间角落的阴影里。
现在,我是苏婉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雅间的门,重新步入千金台喧嚣的声浪中。这一次,我不再是惊慌失措的逃亡者,而是一个需要在此地扎根、观察、等待的潜伏者。
赌场依旧人声鼎沸,欲望与金钱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我低着头,装作怯生生又带着几分好奇的模样,在人群中慢慢穿行,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
我在寻找“鬼手”。萧烬让我找他,却没有描述他的样貌。一个能被萧烬提及的荷官,绝不会是寻常角色。
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赌桌。掷骰子的、推牌九的、玩叶子的…荷官们大多面无表情,手法娴熟,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直到我的视线落在靠近大厅内侧的一张玩“押宝”的赌桌上。
那张赌桌围的人格外多,气氛也更为热烈。负责摇盅的荷官是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面容普通,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丢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找不到。但他的手指异常修长灵活,摇动黑漆骰盅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那不是赌具,而是他手臂的延伸。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无论赌徒们如何欢呼咒骂,都无法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涟漪。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看似普通的深色木珠,但在他每次放下骰盅的瞬间,那串木珠总会恰到好处地滑落,遮住他手腕的内侧。
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还是…有意遮挡?
火焰状朱砂胎记?萧烬要找的人,会不会就是他?“鬼手”这个代号,是否也源于他这双操控赌局如同鬼魅的巧手?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我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选择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假装被赌局吸引,暗中观察。
几轮下来,我渐渐看出了门道。这个荷官摇出的点数,看似随机,实则隐隐被他操控着。他并非一味让庄家通吃,而是有输有赢,但最终,总会让几个特定的、衣着华贵的赌客成为最大的赢家。那几个人,看似互不相识,但眼神交汇时,却有着难以察觉的默契。
这是在…洗钱?还是通过赌局进行某种利益输送?这销金窟的水,果然深不可测。
就在我暗自思忖时,赌局暂告一段落。那荷官开始低头整理筹码,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机会来了。
我鼓起勇气,装作怯懦地走上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问道:“请…请问,您是鬼手先生吗?”
荷官整理筹码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向我,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件物品。
“姑娘认错人了。”他淡淡地说,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淡。
我心中一怔。认错了?还是他不愿承认?
我不甘心,想起萧烬说的“出示你的玉佩”。我犹豫了一下,装作整理衣襟,极快地将怀中那块染血的玉佩露出一角,恰好能让他的角度看到。
当他的目光扫过那玉佩的一角时,我清晰地看到,他平淡的眼眸深处,猛地收缩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又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但那瞬间的震动,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他认识这玉佩!他果然就是“鬼手”!
但他依旧没有任何相认的表示,只是低下头,继续整理筹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一个赌场侍者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对着鬼手恭敬道:“鬼手爷,三号贵宾厅的客人点名要您过去伺候。”
鬼手点了点头,站起身,看也没看我一眼,便跟着那侍者离开了。
我被晾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他明明认出了玉佩,为何不理我?是时机不对?还是另有隐情?
无奈之下,我只好暂时退开,心中记下了三号贵宾厅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天,我以“苏婉”的身份,在千金台底层艰难地留了下来。凭借着还算清秀的容貌和刻意表现出来的怯懦听话,我被一个管事的鸨母安排去做一些端茶送水、打扫整理的杂役。这让我有机会接触到赌场更多的角落和形形色色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关于“鬼手”的消息。得知他是千金台最顶尖的荷官之一,极少出手,只伺候最尊贵的客人,行踪神秘,就连赌场内部的人也对他知之甚少。关于他的来历,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落魄的世家子,有人说他是江湖奇人,但都只是猜测。
我也时刻留意着萧烬提到的“火焰朱砂胎记”,但一无所获。那种独特的胎记,并非轻易能见到。
销金窟白天相对安静,入夜后才是真正的狂欢。我白天干活,晚上便借着杂役的身份,在各个赌厅和公共区域悄悄游走,耳朵收集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
我听到赌徒们醉醺醺地谈论京城的局势,说皇宫戒严,说太子病重,说摄政王权势熏天,甚至有人压注下一任太子会是谁。但这些都是市井流言,真伪难辨。
我也听到一些关于“怪病”的隐约传闻,说京郊某些村镇出现了咳血生斑的诡异病症,官府封锁了消息,但恐慌还是在暗中蔓延。“石瘟”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京城。
第三天夜里,我照例在人群中穿梭,端着酒水盘子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当我路过一条连接主厅和贵宾区域的僻静回廊时,忽然听到两个躲在阴影里偷懒的护院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后巷那个总收脏货的老王,昨晚暴毙了!”
“死了?怎么死的?”
“邪门得很!浑身发灰,咳血而亡!跟…跟传闻里那种病一模一样!”
“嘶…不会是…”
“噤声!这事邪性,上头吩咐了,不准议论!就当不知道!”
我的心脏猛地一紧!销金窟里也出现了“石瘟”病例?!是通过什么人带进来的?还是说…这销金窟本身,就与“星陨石”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我必须想办法告诉鬼手,或者…找到其他传递消息的途径。
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我。是那个之前给我塞纸条的瘦小侍者少年。
他依旧低着头,仿佛不经意的将一张新的纸条塞进我手中的托盘底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说:“子时,后院废井旁。”
说完,他便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又是他!这次是直接约见?是鬼手终于要见我?还是另一个陷阱?
子时,夜深人静,后院废井…那是赌场最偏僻、最危险的角落。
去,还是不去?
脑海中闪过萧烬冰冷的脸,闪过父亲染血的玉佩,闪过那个为我而死的侍卫,也闪过“灯下黑”的提示。
我没有太多选择。
深夜,子时。
我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巡逻的护院,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后院。这里堆满了杂物和垃圾,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一口被巨石半封住的废井,如同一个黑色的伤口,突兀地出现在荒草丛中。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冷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
我躲在一个破旧的木箱后面,心脏怦怦直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废井旁始终空无一人。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否被戏弄,或者对方改变了主意时——
一阵极轻微的、仿佛猫爪落地的声音,从废井方向传来。
我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只见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井口边缘的阴影里滑了出来!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身形——正是那个神秘的荷官,鬼手!
他果然来了!
他站在井边,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我藏身的木箱方向,低声道:“出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月光下,鬼手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显得格外冷静。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玉佩我看到了。你是卫尚书的女儿。”
他果然知道!
“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石心’在哪里?”我急切地追问。
鬼手的眼神在月光下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愤怒。
“卫尚书…他是被灭口的。”鬼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恨意,“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石心’和…当今圣上的秘密。”
圣上?!皇帝?!
我如遭雷击!
“什么秘密?!”我声音发颤。
鬼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道,三年前秘窖惊变前,陛下曾秘密召见过你父亲?”
我茫然摇头。父亲从未提及。
“那次召见后,你父亲便忧心忡忡,他开始暗中调查先帝晚年的一些隐秘,特别是关于…‘长生’与‘星陨石’的记载。”鬼手的声音如同寒冰,“他怀疑,当今圣上,并非先帝属意的继承人,而是通过某种…与‘石心’相关的、禁忌的手段,才得以登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这太骇人听闻了!弑君篡位?!还牵扯到“石心”和长生?!
“那场秘窖惊变…”我喃喃道。
“那不是意外。”鬼手斩钉截铁,“是灭口!是陛下察觉了你父亲的调查,派出了最精锐的暗卫,企图将知情者全部清除!萧烬当时也在场,他或许…是去阻止的,也可能是去…争夺‘石心’的。具体内情,只有他们当事人清楚。”
“那‘石心’呢?!”我抓住最关键的问题。
鬼手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脚下。
“据你父亲最后的调查笔记推测,‘石心’…可能根本就没有被存放在秘窖的基座上。那只是一个幌子。”
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父亲怀疑…真正的‘石心’,或者说,‘石心’最重要的一部分…一直被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哪里?”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鬼手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就在这销金窟的地底深处。或者说,这整个销金窟,就是建立在…封印着‘石心’核心的古老遗迹之上!”
就在我消化这个惊天秘密的瞬间——
“嗖!”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远处的黑暗中疾射而来,直取鬼手的后心!
“小心!”我失声惊呼!
鬼手反应极快,猛地侧身闪避!弩箭擦着他的衣袖飞过,深深钉入井口的巨石中,箭尾兀自颤抖!
暴露了!
“快走!”鬼手低吼一声,一把推开我,自己则如同猎豹般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亮起了火把!无数黑影从暗处涌出,将我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正是那个白天见过面的、管事的鸨母!她此刻脸上再无平时的市侩笑容,只有冰冷的杀意!
“抓住他们!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