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冻结的琥珀，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粘稠的阻滞感。世界寂静无声，连脑海中那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和哼唱，也在奥丁现身的那一刻，被某种更庞大的意志彻底压制、消抹，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余韵在回荡。
楚子航维持着横刀的姿势，村雨冰冷的刀锋映照着周遭悬浮的、违反重力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里都倒映着那片不断崩塌又重建的十字路口，以及那个从雾气深处走来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神只。
奥丁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古老的、属于祭祀舞蹈般的韵律。祂每踏前一步，脚下龟裂的水泥路面便无声地弥合，覆盖上一层暗蓝色的、仿佛由寒冰铸造的光滑平面，一直延伸到楚子航的摩托车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如同千年古墓开启时的、混合着尘埃与冷冽金属的气息。
祂的独眼，那只隐藏在狰狞鹰盔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一个微型的世界末日，里面翻涌着雷霆、暴雪，以及星辰寂灭后的尘埃。被这目光锁定的瞬间，楚子航感到周身的空气凝固成了实质，像是有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地套了上来，不仅仅是身体，连思维都变得迟滞。
这就是“命运”的重量。昆古尼尔尚未投出，但那“必中”的因果，已经开始收束，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将他紧紧包裹。
楚子航的黄金瞳燃烧得愈发炽烈，对抗着这股足以让任何生物崩溃的威压。他没有试图挣扎，反而放松了身体，更深地沉浸到这种被锁定的状态里。他需要熟悉这种感觉，熟悉这因果之力缠绕己身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潜水员需要熟悉深海的水压。
前98次死亡的经验如同冰冷的溪流在他意识中淌过。他知道，当奥丁抬起手臂，当那支看似古朴、实则蕴含着世界底层规则的木质长枪开始凝聚光芒时，就是最终审判的号角。
来了。
奥丁那覆盖着暗蓝色臂甲的手臂缓缓抬起，动作庄重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个传承了万古的仪式。祂的手中，空无一物。但楚子航知道，昆古尼尔并非一直以实体存在，它更像是“必中”这个概念本身，只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从虚无中显现，化作终结的具象。
周围的雾气剧烈地翻涌起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悬浮在空中的水珠开始高频震颤，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玻璃即将碎裂前的嗡鸣。十字路口那些不断闪烁、崩塌又重建的空间幻影，在这一刻变得极不稳定，扭曲的光影疯狂舞动，如同濒死者的痉挛。
楚子航的瞳孔微微收缩。
就是现在！
他猛地一拧油门，身下的老旧摩托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后轮与地面摩擦，溅起一溜暗色的火花，车身如同离弦之箭，不是后退，不是闪避，而是笔直地、决绝地，朝着奥丁——朝着那即将显现的命运之枪，冲了过去！
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主动踏入因果收束的核心，将自己彻底变成那个无法回避的“目标”。唯有如此，才能在长枪及体的瞬间，将那股庞大的因果之力，最大程度地引导向预设的节点。
奥丁那冰川般的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波澜。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但祂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祂抬起的手臂指向楚子航，指尖所向，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点微光在祂的指尖前方亮起。
起初只有针尖大小，幽蓝色，如同夏夜的萤火。但瞬息之间，光芒暴涨，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化作一支缠绕着无数细密、闪耀丝线的古老长枪。那些丝线并非实体，它们是从虚空中蔓延而出，连接着过去、现在、未来，连接着无数的可能性，而此刻，所有的丝线都汇聚向一个终点——楚子航的心脏。
昆古尼尔！
长枪出现的瞬间，楚子航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停止了跳动。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脑海中，前98次被贯穿的剧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试图摧毁他的意志。
但他扛住了。
他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手中的村雨之上。刀身嗡鸣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是渴望斩断某种无形之物的颤栗。他并没有将刀锋对准昆古尼尔，那毫无意义。他所有的计算，所有的准备，都凝聚在了长枪及体前的那万分之一秒。
摩托车的速度提升到了极限，引擎的咆哮声在凝滞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刺耳。他与奥丁之间的距离在飞速缩短，与那支代表着绝对命运的长枪之间的距离也在同步归零。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昆古尼尔动了。
它不是被“投掷”出来的，更像是“因果”本身完成了定位，长枪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它的旅程。无视了空间，无视了时间，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超越了速度概念的方式，朝着楚子航的胸口递进。
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拉长，像是透过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看到的画面。只有那支长枪和楚子航黄金瞳中的火焰，是这片扭曲时空里唯一清晰的焦点。
五米，三米，一米……
就是现在！
在昆古尼尔冰冷的枪尖即将触碰到他风衣前襟的刹那，在那股庞大的因果之力因为“结果”即将达成而出现极其细微“松懈”的瞬间，楚子航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放弃了所有闪避的可能。他将自己九十九次循环积累下来的、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连同他对“君焰”法则理解到极致后所触摸到的那一丝世界底层的“暴烈”规则，尽数灌注到了村雨之中。
然后，他挥刀。
斩向的，却不是昆古尼尔，也不是奥丁。
而是斩向了他自己！斩向了那连接着他与昆古尼尔之间的、无形的、代表着“必中”命运的因果之线！
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斩击，而是规则层面的碰撞！
“铿——！”
一声并非来自物质世界，而是源于灵魂层面、源于规则层面的、尖锐到极致的碎裂声，悍然爆发！
楚子航的七窍在瞬间渗出了鲜血，黄金瞳中的光芒如同电压不稳的灯泡般剧烈闪烁，几乎要熄灭。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意识在剧痛中如同风暴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但他成功了！
虽然只有一瞬！
昆古尼尔那无可阻挡的、仿佛亘古如此的轨迹，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观测的偏转！那维系着“必中”命运的因果之线，被村雨的刀锋，被楚子航那超越极限的意志，强行干扰、撼动！
就是这一瞬！
被强行干扰的因果之力，如同被堵塞后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洪水，伴随着楚子航这个“锚点”的引导，轰然冲向了这片尼伯龙根最不稳定的那个空间节点——那个不断崩塌重建的十字路口中心！
“咔嚓——！”
仿佛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被砸碎的声音响起。
在楚子航与奥丁之间，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一道狰狞的、边缘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裂缝，被这股失控的因果洪流硬生生撕裂开来！
裂缝的另一边，不是卡塞尔学院熟悉的钟楼，不是任何他认知中的景象。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冰原。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要压垮大地。狂风卷着雪沫，在冰面上犁出深深的沟壑。而在那视线的尽头，一座由苍白色、巨大未知生物骨骼构筑而成的宫殿，如同墓碑般耸立在冰川之上，散发着亘古的荒凉与威严。
冰封王座！
而在王座之前，冰川的裂隙边缘，站着一个身影。
身影有些模糊，被风雪和空间扭曲的光线遮掩，看不真切。但就在楚子航的目光穿透裂缝，落在那身影上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端熟悉与极端陌生的心悸感，如同高压电流般击中了他。
是……路明非？
不，不完全是他。那身影站立的姿态，那周身萦绕的、仿佛与脚下冰川、身后骨殿融为一体的气息，带着一种……疲惫的、却又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孤高。
就在楚子航因这惊鸿一瞥而心神巨震的刹那，那个站在冰渊之上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但就在他抬手的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楚子航所有认知的力量，跨越了现实与尼伯龙根的界限，透过那道燃烧的裂缝，降临了！
那并非炽热的光，也并非毁灭性的冲击。
那是一道……“寂灭”的权能。
它无形无质，却让接触到的一切“存在”都趋向于“虚无”。它后发先至，并非迎向昆古尼尔的枪尖，而是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刀，直接侵蚀、剥离着昆古尼尔那“必中”概念本身！
原本因因果被干扰而轨迹微偏、却依旧执着地刺向楚子航的昆古尼尔，在这股“寂灭”权能的冲刷下，发出了无声的哀鸣。它那由规则凝聚的枪身，变得明灭不定，仿佛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
最终，在距离楚子航胸口仅剩一寸的地方，昆古尼尔的轨迹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的偏转！
它擦着楚子航的肋下掠过，带着奥丁那庞大神性的一部分，以及那股被严重削弱的因果之力，一头扎进了楚子航身后因空间节点崩溃而彻底陷入混乱的空间乱流之中！
奥丁那始终如同冰川般凝固的独眼，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难以置信”的波动。祂的目光第一次越过了楚子航，死死地盯住了裂缝另一端，那个站在冰渊之上的模糊身影。
那目光中，有审视，有凝重，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祂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下一刻，失去了昆古尼尔支撑的尼伯龙根，开始了彻底的、无法逆转的崩塌。天空如同破碎的蛋壳般剥落，露出后面扭曲的、色彩混乱的虚空。大地寸寸碎裂，坠入无尽的深渊。雾气疯狂倒卷，发出凄厉的尖啸。
楚子航身下的摩托车在剧烈的空间震荡中解体，他本人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飞出去，朝着那道正在急速缩小、边缘暗金色火焰也开始黯淡的裂缝坠去。
在意识被巨大的空间乱流撕扯得即将模糊的前一刻，他最后看了一眼裂缝之外。
风雪依旧，骨殿巍峨。
那个站在冰渊之上的身影，已经放下了抬起的手，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他的身影在楚子航涣散的视野中愈发模糊，唯有那双……似乎也正透过裂缝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
楚子航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看清了。那似乎是一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黄金瞳？
不，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
只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来自裂缝之外、仿佛穿越了万载冰原传来的、一声极轻极淡的、带着无尽疲惫的低语，如同叹息：
“楚子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