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瑾的大脑宕机了。
足足三息的功夫,他那颗足以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算计天下的头脑,一片空白。
饿了。
她说,她饿了。
在他滔天的怒火跟极致的屈辱面前,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智力绞杀之后,在她刚刚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他的骄傲碾得粉碎之后……
她抱着他,用一种撒娇般委屈的语气,说她饿了?
这算什么?
这是在向他炫耀吗?炫耀她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心想吃饭的事?
还是在……羞辱他?用这种最日常最平庸的生理需求,来衬托他刚才那场怒火的幼稚跟可笑?
谢怀瑾的胸口又开始剧烈的起伏。
新一轮的火气混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又一次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他猛的一低头,想从那颗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上,找出哪怕一丁点得意的痕迹。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个小小的乌黑发旋。
还有从那个发旋的主人肚子里传来的一声……清晰的不合时宜的……
“咕噜……”
声音不大。
却像一道天雷,精准的劈在了谢怀瑾那根名为“理智”本就摇摇欲坠的弦上。
弦应声而断。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跟算计,在这声极具人间烟火气的肠鸣声中,彻底溃不成军。
谢怀瑾,当朝首辅,大朔王朝最有权势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输了。
不是输在棋盘上。
而是输给了这该死的不讲道理的……现实。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那只原本僵硬地放在她背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闭上眼,仰起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夹杂着无尽疲惫和自嘲的、长长的叹息。
然后,他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沙哑到近乎破败的声音,对着门外,吼了一声。
“来人!”
门外,守了半天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管家和一众下人,被这一声怒吼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屋内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一地的狼藉。
自家大人那张黑如锅底能吓死人的脸。
以及……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大人身上那位传说中病弱不能自理的……夫人?
这是什么情况?!
夫妻吵架,拆了屋子,然后……夫人把大人给……制服了?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了这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看什么看!”谢怀瑾看着一众下人那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厨房里没吃的了吗?!还不快去给夫人准备些清淡的吃食!一群废物!”
一声怒吼,终于让众人回过神来。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管家如蒙大赦,领着一群人,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角落里,早已石化的春分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魂儿,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跟着人群逃离了这个修罗场。
转瞬之间,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和一地的狼藉。
谢怀瑾低头,看着还挂在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的女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没有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去。
“还不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冰冷生硬,却已经没了刚才那种要杀人的气势。
怀里的人,动了动。
然后,她缓缓地,从他怀里抬起了头。
那张小脸上,梨花带雨,泪痕未干,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兔子,怯生生地望着他。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依赖。
好像他不是刚才那个差点要了她命的阎王,而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
谢怀瑾的心,又被这眼神给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点狠话来维护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
可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他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灵珂就那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概是确定他不会再“发疯”了,才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退开。
她退开的瞬间,谢怀瑾竟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空落。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凛,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沈灵珂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
她退后两步,对着他盈盈一拜,声音依旧是那般柔弱,却少了几分刻意的病气,多了几分雨过天晴后的清澈。
“谢……夫君。”
一句“谢夫君”,让谢怀瑾再次愣住。
谢他什么?
谢他没有真的杀了她?
还是,谢他,点了那份“救命”的宵夜?
谢怀瑾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跟上这个女人的思路了。
他索性放弃了思考,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旁边那张还算完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很快,厨房的效率便体现了出来。
管家亲自领着几个小丫鬟端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快步走了进来。
他们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百合粥摆在了桌上,然后,连一息都不敢多待,再次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沈灵珂看着那碗粥,眼睛都亮了。
她像是真的饿坏了,也顾不上去看谢怀瑾的脸色,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勺子,便小口小口地却又十分迅速地吃了起来。
没有丝毫平日里那病恹恹的娇弱姿态。
那吃相,虽然依旧斯文,却带着一种令人惊奇的鲜活生命力。
谢怀瑾就那么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吃。
看着她因为喝到热粥而微微眯起透着满足的眼睛。
看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因为热气,而泛起了一丝健康的淡淡红晕。
看着她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那一刻,他心中的所有怒火,所有不甘,所有被算计的屈辱,好像被这碗热粥的香气给冲散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试探、掌控、博弈……都像一场笑话。
他和一个会因为一碗粥而露出幸福表情的女人,到底在斗什么?
沈灵珂吃完,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她放下碗,抬起头正好对上谢怀瑾那双复杂的眼睛。
她没有躲闪,只是对着他绽开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阳光,驱散了满室的阴霾和肃杀。
“夫君,”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再次对着他,郑重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今日之事,是妾身唐突了。”
她的声音,清脆诚恳。
“但妾身,不悔。”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妾身只是想让夫君知道,沈灵珂,虽为女子,虽为棋子,却也愿为夫君手中最锋利、最听话的那一把刀。”
“从此往后,夫君指东,妾身绝不往西。”
“只求夫君,能容妾身,在这府里有一席之地,足矣。”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一场豪赌。
一场展示。
以及,一份用智慧和胆识换来的……投名状。
或者说降书。
她向他臣服。
却也让他,再也无法将她视为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无用摆设。
谢怀瑾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掷的决绝,看到了对未来的期盼,更看到了一种他从未在任何女人眼中见过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终于,他缓缓地吐出了那口一直堵在胸口的浊气。
他站起身,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狠话。
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语气,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句。
“来人。”
管家再次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门口。
“去书房把我的东西搬过来,以后就宿在梧桐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