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凳子再回来时，已是午后。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打破了死寂。他不再是空着手，怀里抱着些相对干净、干燥的稻草，胳膊底下还夹着个小布包。脸上那点油滑的恭敬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像是嗅到了鱼腥味的猫。
“林才人，您要的东西，奴才可算是给您寻摸来了！”他手脚麻利地把稻草铺在板床上，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隔绝了部分潮气和直戳皮肤的硬木板。随后，他将那个小布包递给林薇薇，压低声音，“里头是您要的盐巴，一小瓶最便宜的止血散，还有两块干净的粗布。另外……”
他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虽然冷了，但比起之前那个黑窝窝，已是天壤之别。“奴才想着您身上有伤，光吃那粗粝东西不行，特意给您带的。”
林薇薇靠在墙边，默默看着他表演，心里明镜似的。那枚珍珠的价值，远不止这点东西。小凳子这番“贴心”，不过是投资，是看看她这个看似还有油水可榨的“废妃”，还能不能掏出更多好处。
她没点破，只是接过东西，低声道：“有劳公公费心。”
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平静和了然，让小凳子心里那点小算盘莫名顿了顿。这林才人，醒过来之后，眼神太清亮了，不像个刚经历大难、惶惶不可终日的深宫女子，倒像……像那些在御前奏对、心里有杆秤的臣子。
“应该的，应该的。”小凳子讪笑两声，眼睛却不住地往林薇薇身上瞟，试探着问：“才人您……还有什么需要？但凡奴才力所能及……”
林薇薇没急着回答。她先小心翼翼地用粗布蘸了盐水，清理手臂和脖颈上的伤口。盐水蛰得伤口生疼，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稳定而专注。然后撒上那廉价的止血散，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有条不紊，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看向有些按捺不住的小凳子。
“公公，”她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喝了点水，润泽了些，“这点东西，支撑不了几天。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小凳子眼睛一亮：“才人您还有……？”
林薇薇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幻想：“没了。那是最后一点体己。”
小凳子脸上瞬间掠过明显的失望。
“但是，”林薇薇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窗外荒凉的庭院，“我们可以自己创造价值。”
“创造……价值？”小凳子懵了，这词儿听着新鲜又绕口。
“就是，弄点东西，换钱。”林薇薇用最直白的话解释，“这冷宫里，有什么是外面没有，或者外面的人会觉得稀罕的？”
小凳子挠了挠头，一脸为难：“才人，您这不是说笑吗？冷宫里除了破砖烂瓦，就是些没人要的杂草野花，能有什么稀罕物？”
“野花？”林薇薇捕捉到了这个词，眼神微动，“什么样的野花？”
“就……墙角石缝里自己长出来的呗，没人打理，乱七八糟的。”小凳子不以为意。
林薇薇却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墙，慢慢挪到窗边，仔细打量外面那片杂草丛生的院落。时值春夏之交，虽然荒芜，但生命力顽强的野花野草依旧在缝隙里蓬勃生长。她看到一丛丛淡紫色的二月兰，几簇星星点点的白色碎米荠，还有攀附在断墙上的牵牛花藤蔓，甚至还有几株叶片肥厚的马齿苋。
在前世，为了缓解压力，她学过花艺，也研究过植物和香氛。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野花野草，在她眼里，瞬间变成了潜在的原材料。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小凳子公公，”她转过身，眼神里有了光，那是一种属于开拓者的光芒，“麻烦你，再帮我弄几样东西：一些韧性好点的细草茎，或者柔软的藤条。再找几个……嗯，比较别致的小石子，或者光滑的碎瓷片。如果有机会，帮我带一点最普通的针线，和一点点彩色的丝线，哪怕是零碎线头也行。”
小凳子听得云里雾里：“才人，您要这些破烂玩意儿做什么？”
“做点小东西。”林薇薇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你只管去寻来，越多越好。弄来了，我自有办法让它们变成钱。到时候，所得收益，我们三七分账。”
“三七？”小凳子心算极快，“您三，我七？”他觉得这废妃怕是伤糊涂了，那些破烂能变出钱来？
林薇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清晰地说：“不，是我七，你三。”
“什么？！”小凳子差点跳起来，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才人，您这不是拿奴才开涮吗？那些东西，还得奴才冒险去张罗，您就动动手，就要拿七成？”
“因为我出的，是点子，是手艺，是把破烂变成钱的法子。”林薇薇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锐利，“没有我这法子，你就算把整个冷宫的杂草都拔光了，也换不回一个铜板。公公，渠道固然重要，但核心技术和产品，才是利润的大头。这个道理，放在哪里都一样。”
小凳子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不懂什么核心技术，什么产品，但他听明白了，离了她林薇薇，他啥也干不成。这女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怎么醒来之后，说话一套一套的，还句句在理？
他盯着林薇薇看了半晌，对方就那么坦然地回视着他，眼神清亮，底气十足。那股子劲儿，不像个囚徒，倒像个……谈生意的东家。
小凳子一咬牙。赌了！反正那些东西也不值钱，弄来了就算变不出钱，他也不亏。万一呢？万一这女人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呢？
“成！”他重重一点头，“就依才人！奴才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两天，小凳子利用职务之便，陆陆续续送来了林薇薇需要的东西。韧性好的柳条，柔软的菖蒲草，颜色各异的零碎丝线，甚至还有几块打磨得还算光滑的碎玉和素银小珠子——据说是从哪个废弃宫殿的角落里捡来的。
而林薇薇，则开始了她穿越后的第一次“创业”。
她忍着身上的不适，坐在铺了稻草的床边，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线，手指翻飞。她用柳条和菖蒲草，编织出小巧精致的花篮、储物盒，造型别致，带着一种野趣的自然美。她把采来的野花小心地压制成干花，或用巧思组合，用丝线固定在编织好的底托上，做成小巧的胸针、发簪上的点缀。她甚至用那些碎玉和银珠，结合干花，做出了几对极具“森系”风格的耳坠。
她的手法或许比不上专业工匠，但她胜在创意。她做的不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繁复华丽风格，而是清新雅致、独一无二的“孤品”。每一件小物，她都赋予了它一个名字，“幽兰”、“踏雪”、“寻芳”……并让识字的前翰林侍读之女，同样被废在此的赵才人，用清秀的字迹写在小小的纸签上。
小凳子第一次看到这些成品时，眼睛都直了。
他拿起一个用淡紫色干花和银珠点缀的柳编小篮，翻来覆去地看，简直不敢相信。“这……这真是用那些破烂做的？”这玩意儿，看着比宫里好些寻常首饰还精巧别致！尤其那股子清新劲儿，是外面少见的风情。
“试试看吧。”林薇薇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熠熠生辉，“找个可靠的，嘴严的，拿到宫外，不必去大铺子，找那些专做闺阁小姐、年轻夫人生意的小巧精品阁，或者……私下卖给那些喜欢新奇玩意儿的富家丫鬟。就说，是宫里流出来的‘雅玩’，数量极少，先到先得。”
她甚至教了小凳子几句营销话术：“强调独一无二，强调这份野趣和雅致，强调是‘冷宫’……不，就说‘深宫某处’流出的，带着宫里的‘灵气’。”
小凳子心领神会，揣着这几件试水的小玩意儿，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再次溜出了宫。
这一次，他离开的时间比以往都长。
林薇薇在冷宫里等待着。表面平静，内心却并非毫无波澜。这是她验证自己想法、在这个世界迈出生存第一步的关键。如果失败，她将失去小凳子这个暂时的“合伙人”，重新陷入绝境。
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道浅浅的伤痕。
直到夜幕低垂，冷宫彻底被黑暗和寂静笼罩，门外才终于再次响起了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小凳子几乎是窜了进来的。他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呼吸急促，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冲到林薇薇面前，甚至顾不上行礼，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林薇薇面前的稻草上。
不是铜钱。
是碎银子！大大小小，足有十几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才人！才人！发了！我们发了！”小凳子声音压得极低，却抑制不住地颤抖，“那几件小东西，根本不够卖！‘凝香阁’的老板娘一眼就相中了，说从没见过这样式的，非要全包圆儿！给出的价钱，比奴才预想的翻了十倍不止！还……还催着问，还有没有？有多少她要多少！”
林薇薇看着那堆碎银，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成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真切而带着疲惫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她脸上的病容，显露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小凳子看着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和算计，只剩下满满的敬畏和折服。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是行礼，更像是拜服。
“才人！奴才以后就跟着您干了！您指东，奴才绝不往西！”
林薇薇伸手，从那堆碎银里，捡起大约三成，推到小凳子面前。
“这是你应得的。”她说，“收好。以后，合作愉快。”
小凳子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手都有些抖，忙不迭地收起来，连连磕头。
林薇薇将剩下的银子仔细收好。这是她的第一桶金，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起始资本。
她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坚定。
活下去，已经不再是问题。
那么接下来……
她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冰冷的墙面。
该想想，怎么让这潭死水，掀起更大的风浪了。那个把她扔进这里的人，或许怎么也想不到，她送进来的，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是一条……迟早要掀起风浪的鲶鱼。
只是，这“冷宫出品”的名声一旦打响，真的能一直隐藏在暗处吗？那个在背后始终关注着冷宫动静的坤宁宫，会任由这脱离掌控的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