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杯亭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悬在水面的海市蜃楼。林薇薇沿着太液池畔的小径缓缓而行,裙摆扫过沾露的青草,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特意选了这条最偏僻的路。晨雾尚未散尽,巡夜的侍卫刚交班,正是宫中人迹最稀少的时刻。指尖在袖中反复摩挲那片薄绢,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此行的凶险。
亭子比她想象的要破旧些。八角飞檐上的漆色斑驳,石桌石凳布满青苔,唯有中央蜿蜒的水槽还保持着玉石的光泽。这里曾是先帝与文人墨客曲水流觞的雅处,如今荒废在太液池最僻静的角落,连鸟鸣都显得稀疏。
她在亭中等了一炷香的工夫。
水声潺潺,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鳞片在晨光中一闪。就在她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谢云止站在三步开外,依旧是一身太医官袍,手里却提着个食盒。
“才人好早。”他语气平静,仿佛他们只是偶然相遇。
“太医约在此处,不会只是为了请我用早膳吧?”
他走近,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盒盖揭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最底下却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郑贵妃入宫前的脉案。”他声音压得极低,“家母曾是郑家的家医。”
林薇薇的心猛地一跳。她翻开册子,泛黄的纸页上,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个少女的脉象:肝郁气滞,忧思过甚。
“郑贵妃入宫前,曾与安远侯世子有婚约。”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林薇薇捏着册子的指尖微微发白。原来如此——安远侯府对她这个冷宫废妃的格外关照,恐怕不止是看中她的调香手艺。
“太医为何告诉我这些?”
谢云止的目光投向水面,晨光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三日前,太医署整理旧档,发现郑贵妃薨逝前半年,长春宫每月都领取大量的苦杏仁。”
苦杏仁。少量可止咳平喘,过量则......
林薇薇忽然想起那本《香乘》里,郑贵妃在“雪中春信”旁添的朱批:“龙脑半分,多则夺味。”那不像是在调香,倒像是在记录某种剂量。
“太医署当年没有发现异常?”
“当年的院判,是皇后娘娘的表亲。”谢云止的声音平静无波,“郑贵妃薨后三个月,他便告老还乡了。”
亭中一时寂静,只有水声潺潺。晨雾渐渐散去,太液池对岸的宫阙显露出清晰的轮廓。林薇薇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影子陌生得很。
“才人可知,为何陛下特许您去太医署书库?”谢云止忽然问。
林薇薇摇头。
“因为三日前,安远侯在御前夸赞才人慧心巧思,说您若能博览群书,必能调制出更多利国利民的香方。”
棋子。她终究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安远侯府要借她查清旧案,皇帝要借她平衡后宫,而皇后......
她忽然想起那几盆突然枯萎的白玉兰。那不是警告,是灭口——皇后或许已经察觉,安远侯府在通过她调查郑贵妃之死。
“才人,”谢云止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太医署书库的《本草纲目》第三百二十页,夹着些有趣的东西。”
他提起食盒,转身欲走。
“太医为何要帮我?”
他在亭边驻足,却没有回头。“我帮的不是你,是真相。”
脚步声渐远,林薇薇独自站在亭中,手中的册子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她翻开最后一页,发现角落里有一行小字,墨色与前文不同,显然是后来添上的:
“杏花落尽,香魂归处。”
她猛地合上册子,心口突突地跳。杏花......苦杏仁......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这次不是谢云止的轻缓,而是杂沓急促。她迅速将册子塞入袖中,抓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哟,这不是林才人吗?”含翠带着两个小太监出现在亭外,脸上挂着假笑,“这么早就在流杯亭赏景?”
林薇薇慢条斯理地咽下点心:“皇后娘娘赏的点心太精致,舍不得在屋里用,特来这水光山色处佐餐。”
含翠的目光在石桌上扫过,在谢云止留下的食盒上停留了一瞬:“才人好雅兴。只是这流杯亭年久失修,万一跌伤了可就不好了。”
“谢嬷嬷关心。”林薇薇微笑,“我这就回去。”
她起身离开,感觉到含翠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背上,直到拐过宫墙。
回到秋水苑,她立即翻出那本《香乘》。在记载“杏花”的那一页,她发现郑贵妃的朱批格外多:
“杏花三钱,安神。”
“杏花五钱,止痛。”
“杏花七钱......”
她的手开始发抖。这不是香方,这是药方——记录着如何用苦杏仁慢慢摧毁一个人的神智,却又维持着体面的表象。
窗外,不知哪个宫苑的杏花被风一吹,粉白的花瓣雪一般落下。她忽然明白了郑贵妃最后那半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香谱上一笔一画记录下自己的死因。
“才人,”小凳子慌张地跑进来,“长春宫那边传出消息,说苏贵人......有喜了!”
林薇薇手中的《香乘》“啪”地落在桌上。
苏贵人有喜,皇后膝下无子,安远侯府追查旧案,皇帝态度暧昧......
她缓缓拾起书,指尖抚过郑贵妃最后的朱批:
“香尽,灰冷,人散。”
可这场棋,才刚刚下到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