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竖眸的男子目光随意,双手简单的负在身后,却让站在洞府中的真人感受到彻骨的恐怖,恍惚间,洞府中的彩光微微变化,那人迈步进来的同时,竟然已经成了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人,抱着手微笑。
他一身清气,如同一位得道高修,不过一道神通加持,显得很是玄妙,轻声道:
“复勋兄弟!”
刘长迭僵立在原地,榻上的妖王忙不迭地起来,欢天喜地的来迎接他,道:
“墀夷道友来!我盼你多时!”
他面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哪怕脚下已经站不稳了,却挣扎的去迎接他,道:
“这痛起来真是要人性命…还请看一看!”
那中年男人视刘长迭如无物,只把复勋扶起来,亲切地捏着他的手,微微感应,很快眼底有了喜色,答道:
“一点痛而已,快了,快了!”
复勋被他这么一捏,好像精神都好了许多,也不觉得有那样痛了,拉着刘长迭,介绍道:
“这是我的好友,远变真人!”
刘长迭沉默至今,并未开口,复勋又转过来道:
“这是嗣海的墀夷道友,很有本事!”
眼见刘长迭不言,这中年人乐呵呵地点点头,道:
“我听说过远变的名声——住在那个什么长胄岛上…这地方我很熟悉,当年有人家暗暗在此开辟洞府,后来得罪了大人物,举族而灭…那时我有位长辈,还去看了几眼…”
刘长迭双唇颤了颤,终于不再沉默,道:
“竟不知道道友有这样的本事,不知是哪门哪宗的人物?”
中年人的目光缓缓移开,笑道:
“算不上哪门哪宗,祖先有几分功业,占了几处海洋,后来求道身陨,守也守不住了,一个个都丢了干净,只留下东边一个,还不够子孙分的!”
刘长迭双唇发白,听出他的意思,复勋则叹道:
“说难也难,这外海的地盘一向不好啃,毕竟贫瘠,占这一道海肯定是不够的…”
“是极!”
中年人叹了叹,一边从袖子里取出玉匣来,一边随口道:
“到了这一辈,家中这支已经不太兴盛了,毕竟和别人家斗过,折了位长辈,虽然后来有位老祖宗报了仇,把那家的基业也给整垮了,这亏空却弥补不回来。”
他打开玉匣,刘长迭则抿茶掩盖面色,隐约听见外头轰隆隆的动静,涩声道:
“真是奇怪,在如此深的海底,竟然还有雷声。”
“呵呵。”
中年人冷眼道:
“不稀奇,兴许是谁的座驾经过呢。”
刘长迭抹了抹面上的汗,对方的玉匣中放着一枚明灿灿的丹药,笼罩在烟云之中,仿佛随时要腾空而去,墀夷笑道:
“滚茶冲服!”
复勋连忙接过,刘长迭实在克制不住了,双唇动了动,狠心放了杯,体内的神通骤然运转!
『帑梁银』!
他这神通乃是『库金』,意为散变收藏之金,极为罕见,自有一番独特的玄妙,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察觉阵中物、匣中宝,动用神通一瞧,立刻看破了对方身上的伪装。
此人站在此处,身后赫然有四道璀璨至极的色彩相随,交变涣散,敛收炽白,使得阴消阳长,无穷妙用!
‘『少阳』大真人!’
可这道无往不利的神通头一次碰了壁,几乎在他看清对方的一瞬,这中年人已经敏锐地转过头来!
他那张面孔已经幻化为极为妖邪的赤白之面,鬓发极为茂盛,呈现出赤金两色,环绕在他的两颌之下,那双漆黑的竖瞳比方才在洞府前时可怕的多,又细又尖,充满了浓烈的冰冷与厌恶。
金鳞、竖瞳、狭眼、高准、蓬发。
‘龙。’
‘一只四神通、大真人级别『少阳』龙王。’
刘长迭也是在海外混迹多年的人物,怎么会不知道!
‘难怪…难怪李氏忌讳莫名,一言不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了,他在大妖眼中是一味药材,哪怕高如龙属,亦有贪图…’
‘是我害了他…不该叫他来东海的!’
龙属成年就是紫府,可参紫的同样不算多,对方必然是位赫赫有名的龙王,在洞府前显露面孔的那一瞬并非大意,本就是在暗暗警告他不准多嘴!
刘长迭胆战心惊,满嘴苦涩。
‘也只有他们了…复勋修成三神通,躲灾避劫的能力已经高到了一定境界,连胜白道出手他都能逃出来,能叫他放下全部防备的,还能有几家?’
他又酸又苦,心中突突直跳,在对方的目光下不敢动弹:
‘如何谈得上救他…我自身难保了!’
刘长迭只能低着眉,转过头去,这短短的一瞬,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数次张口,对方的警告却响彻耳边,刘长迭没有说出话来。
复勋笑着把丹服下了,对方这才收回了目光,笑盈盈的看着眼前的复勋,道:
“恭喜了…也是缘分,道友这样珍贵的血统,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了…若非如此,岂是九十日就了结这么简单!”
复勋正要开口,却有些恍惚的停住了,墀夷似乎正在等什么时间点,淡淡地道:
“我倒是要谢谢他们,不知何时在此处藏了这样一个宝物,若非机缘巧合,还真被他们收在此处藏好了…”
这话已经极为明显,刘长迭有些僵硬的转头,发觉另一边复勋已经痛得直不起腰来,神迷目眩,心中的寒意攀升到极致,墀夷却很是关心的站起来,把这妖王的手捏住,视若珍宝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复勋面色青白变化,赫然失了神志,一仰头,便往后方跌去,扑通一声滚落在地,伸手想要抓些什么,刘长迭只觉得心里绞痛,紧紧攥着杯。
眼见复勋已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这位龙王面上终于有了得意的笑容,松手站起身,不再看复勋,笑道:
“难得…难得!”
他顺势转过头来,冷漠地、满是厌恶地盯着刘长迭,洞府外的雷鸣之声越来越响亮,一道道银色的幻彩穿入此地,他淡漠的声音在洞府中响起:
“一个用废的棋子,也敢来插手本王的事情。”
浓烈至极的少阳光彩填充此地,仿佛要将一切杂质通通淹没,刘长迭呆呆地站着,低了眉,心中知道一切都晚了,却明白,接下来就是自己的生死危机,心中又冷又苦,低低道:
“不知是哪一位阁下——卢旭大人曾允诺…”
“卢旭?”
眼前的大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冷冷地笑起来:
“只是你识相,不曾坏了我的好事,看在东方烈云的面子上,我给你三息时间抉择,三息之后,你还在此地…”
他微微启唇,露出又尖又细的牙齿,道:
“我倒也许久没有吃过紫府了。”
刘长迭幽幽地把目光从复勋身上收回来,没有多思虑,终于僵硬地挪动步子,从洞府之中退出去,仅仅迈了这一步,所有景色便从眼中消失,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复勋低低的呻吟声还在洞府中回荡。
他满身冷汗,四肢僵硬地站在地上,微微侧脸,发觉两侧各跪了一位妖王,一人身着白甲,身材极壮,一人面色冷漠,正抬起头来,满是侵略性地盯着他。
那带他来的小妖正跪在他脚边,期盼地望着他。
这位真人只觉得四肢冰凉,面上忽冷忽热,沉默地踏入太虚,消失不见,那一点淡银色的『库金』光芒消失,府邸之中便重新陷入永恒的黑暗。
只有那小妖失望地收回目光,低低盯着洞府前的门槛,双手合十,心头喃喃道:
‘兴许…是远变大人找良医去了,老天保佑…哪个大释、哪个玄神能保佑,救一救我家大王,小妖愿终身供奉!’
他虔诚地闭起双眼,磕起头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那呻吟声慢慢停了,便见他惊喜的睁开双眼,侧耳细听。
可回荡在洞府之中的是撕动皮肉的低响、低低的咀嚼声,旋即是大口吞咽、吮吸骨髓的声音——他作为妖物,是很熟悉的。
‘兴许是带了什么给大王食用…’
再过了半晌,便听见敲动骨头的空鼓声与意犹未尽的叹息,于是有咚咚锵锵的滚动之声,浓烈的化不开的黑暗终于如潮水般褪去,金衣竖瞳的男人抚摸着肚皮,心满意足的走出来。
这小妖挪了挪膝盖,战战兢兢地道:
“见过大人、多谢大人——不知我家大王…”
这男人擦了擦唇边的金血,目光慵懒,似乎才注意到这个蝼蚁般的存在,饱餐一顿的满意,让他面上升起笑容来,难得有了兴致:
“他不疼了!”
便听着左右两个妖将捧腹大笑,这小妖只听着他们笑,也跟着笑,不曾想两侧的大妖笑声,声动如雷,震动太虚,很快叫他笑不出来了,受了余波,喷出一口血来,痛不欲生的在地上打滚,竟然一瞬闭过气,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从黑暗中醒过来,一身上下不知断了多少骨头,两只眼睛也爆成了血糊,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拖着身躯爬进洞府,满目喜色,沙哑着道:
“大王!恭喜大王!”
一潭死水般的静。
他察觉到不对,连忙往里头爬,翻过了台阶,却发觉眼前有一片白森森的巨物,大如宫殿,散发着金白色的吉祥之气。
摸着骨头爬了一阵,这小妖隐约察觉两个黑漆漆的山洞,那一袍自家大人炼制多年的衣物如同一缕破布,被人弃之如敝履,批在一块碎牙上。
他呆立在原地——哪怕他再蠢再不开智,此刻亦听懂了那如雷霆般的笑。
“大王!”
他尖厉的嚎叫着,一股强烈的绝望让这妖物从地上跳起来,满面是泪,摸索着凉冰冰的骨头,沿着这深白的山丘跑了一阵,终于见到了一片深渊,以及深渊对面被拆的七零八落的下颌,仿佛被什么恐怖的妖物咬过,满地都是骨头的碎片。
“大王!”
这妖物更加激烈地嚎叫着,往着那黑深深的深渊大口中跳去,轻飘飘如同一缕青烟,顺着风飘荡,落进细密的尖牙里:
“啪嗒。”
他的身体发出轻微的响声,毫无阻碍地砸成一摊流淌的烂肉,这声音在洞府中回荡了一瞬,泯灭于无形。
这才听见轻微的脚步声,那银袍的真人去而复返,拢着袖子,站在如山般的尸骨前,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那摊烂肉。
他寸步难行,浑身发寒地站着,恍若隔世。
刘长迭重生以来,并没有什么好友可言,修行如同行云流水,霎时即过,视今生交往如云烟,多么好的灵果,多么精美的仙酿,眨眼就过了,偏偏是无数苦难,痛苦不堪的前世,承欢膝下的儿女,山越之地的一杯苦酒,反而叫他不能忘怀。
唯独复勋是个例外,他固然知道复勋是见他有了不同寻常的运气,却也明白那时一位紫府妖王不去吃他,反而屈尊奉他为宾客是何等珍重,可这位如长辈又如朋友般的妖王,不过片刻,便被吃了个干净,敲骨吸髓,一滴血也没有留下。
说无辜,那绝不可能,妖物相食之事而已,哪个大妖肚子里不躺着一个妖国?可刘长迭宁愿偏心,自己的友人在眼皮底下被人扒皮抽骨,吃了个干净,他心底就是有股血殷殷的悲意与羞愧——一众大人毁了他道途,他恨归恨,也只苦笑几声,绝不冒险,偏偏这事情让他作死一般还敢归来!
可这股悲意让他体会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孤零零地站在洞府中,喃喃道:
“不奇怪…也不奇怪…执瑞不常有难,行运择日有终…”
刘长迭与复勋很熟悉,甚至知道对方神通的各种威能——瑞炁神妙固然厉害,可同样有局限所在,面对龙属这样的庞然大物,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察觉出眼前的墀夷有危险才是取死之道,被欺瞒才是保命之路…以龙属的神通本事,利用这一点来让『瑞炁』神通不响应并不困难!
‘善泅者溺,善骑者堕,小劫不至,大劫不渡,由是而诛!’
他发自骨髓地感受到深深的无力,呆呆地立在空洞的洞府中,良久颤抖的抬起手来,神通绽放,将那一缕破衣拾来,轻轻一兜,便将这如山般的尸骨装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