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峥的预感没错，变故正悄然来到他的身边，傍晚的北风像磨钝了的刀子，卷着雪沫子，一下下刮过师部灰扑扑的窗户。窗玻璃上凝着厚厚的霜花，只留下中间一小块模糊的透明，映出任峥毫无血色的脸。他僵直地站着，政委的话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狠狠扎进他滚烫的血管里。
“任峥同志，关于你晋升副团长的命令……”政委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沉甸甸的遗憾，压得人喘不过气，“暂时搁置了。你父亲.…任景弘同志，写信到师里...反映了一些情况。”政委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遥远乡村邮路辗转带来的土腥气。
任峥的手指触到那信封，冰凉的。他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信纸很劣质，黄褐色，上面是几行用钢笔写下剑拔弩张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内容是这样写的：
“部队首长:
我是任峥他爹任景弘。我儿任峥，当官忘了本，不孝父母，禽兽不如!请首长管教!”
“不孝父母...禽兽....不如.…”任峥的视线死死钉在这几个墨黑、几乎要穿透纸张的字上，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捏着信纸的手指关节瞬间绷得死白，薄薄的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几乎要被生生撕裂。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又沉又重，每一下都撞得肋骨生疼，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窗外的风雪声，政委似乎还在说着什么的声音，全都模糊了，退得很远很远。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薄薄的、恶毒的信纸，还有那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脑海里上--不孝父母!禽兽不如!
任峥知道晋升不顺利，他这样的身份背景出身，每往上爬都会有很多人不服，他也有预感会有阻碍，他也做好了防范，加上灵泉空间给他的底气，他不担心。可他千算万算，竟没有料到最先出手的是他的父亲，上辈子被父亲支配的窒息感又席卷着他的全身，他要挣脱这个束缚。
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被一片刺目的猩红取代。灵泉空间里灵泉水在灵池里轻柔的波动，好似在安抚任峥，告诉他有它在。任峥识海一阵波纹拂过，他瞬间清醒，眼神恢复清澈。
他怔怔出神，仿佛透过眼前的墙体看见几年前的场景。那是娘重病的那个冬天，也是这么冷。娘躺在炕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盖着家里唯一一床硬得像铁板的破棉被，不停地咳嗽，一声接一声,空洞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土炕冰凉，屋角的寒风呜咽着往里钻。
他跪在炕沿，握着娘枯柴般的手，那手冰得没有一丝活气。他急疯了，想起爹年前在集上悄悄换回来的那瓶据说很管用的止咳药水，就藏在炕头那个掉了漆的红木匣子里。他爬起来就要去翻找。
边找边焦急的问：”爹!娘咳得不行了!药呢?那瓶药水……“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爹任景弘一直坐在门边的阴影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红光明明灭灭。听到他的话，任景弘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闪了一下，像被惊扰的野兽。他几步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和蛮力，狠狠攥住任峥精瘦的胳膊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
“小兔崽子!那药是给你弟备着的!他身子弱！这药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搞到!”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砂纸磨过铁皮，嘶哑又凶狠，喷出的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臭，“你娘………你娘这病，拖日子罢了!糟蹋好东西!”
任峥一个没注意被他爹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抬起头，正对上爹那张保养得不错、写满不耐和算计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对炕上重病妻子的怜悯，只有对他这个儿子胆敢觊觎“好东西”的暴怒。
炕上，娘的咳嗽声微弱下去，变成拉风箱似的、断断续续的喘息，每一声都扯着任峥的心。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任峥不顾寒冷，爆发无限潜能，以最快速度跑到大妹家和妹夫借人参就往回跑，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妹夫（妹夫会岐黄之术，属于祖传，平时给村里看病，属于赤脚大夫范畴，但医术不错，经常有人找，家里备有中药材和常用西药）带着其他药来后面，娘需要他救命。
就这样，他和妹夫和时间赛跑才把娘从鬼门关拉回来。
又转到任峥入伍前夜。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塞进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里。门“哐当”一声被踹开，爹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堵移动的山墙，遮住了门外微弱的月光。他手里攥着家里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反了你了!”爹的咆哮震得土墙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我已经给你寻摸好了村东头王家的亲事!你老老实实给我在家结婚生子、刨地!当兵?当兵能当出个金疙瘩来?敢走?我先打断你的腿!再滚出我家，就当没有你这个不孝子。”话音未落，那沉甸甸的锄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任峥脚边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溅起的泥点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冷的泥土气息混着爹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和暴怒，扑面而来。
任峥浑身一颤，猛地从那些几乎要将他溺毙的记忆碎片里挣扎出来。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钝痛。他死死盯着手里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干斤的纸，盯着那几行宣告他前途被毁仿佛要往他身上戳的字迹。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眼睛通红。不甘如同毒藤，死死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而更多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的疲惫。
那是面对一堵永远无法沟通、只会挥拳砸来的铜墙铁壁时，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虚脱。他上辈子为了这个家，为了父亲口中的“孝道”“长子责任”他付出了所有，他的梦想、前途被毁，他的孩子、妻子陪他吃苦受累，一路走得艰难。重来一次，他为了改变命运，拼了命地在部队修炼
训练。他现在获得的成就都是他拼命流血流汗得来，每一枚军功章背后都是豁出去的命!可爹呢?爹只看见他“翅膀硬了”，只想着要把他这只想飞走的鸟，用最狠毒的方式，硬生生从天空拽回那个烂泥坑里，绑死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他心中涌起一股恨意。
从记事起，爹就偏心弟弟。自从他参军后每个月的津贴一分不留的寄回家，用在娘和妻儿身上少之又少，钱爹拿着，二弟说要用钱，他就求必应，连带弟媳嫁进门10年，从不下地干活，合着他一个大哥养他们一家，而自己妻儿吃不饱、穿不暖，有病没钱医。
因为他常年在外，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他委屈妻子在家，没有申请随军，就是想让他代替他孝顺父母。他这样的都叫不孝，那二弟那样的自私自利、好吃懒做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