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谭率领着从青州撤出的部队,押解着装载田丰的囚车,连同混入军中的糜兰 “商队”,一路向北,渡过大河,进入了冀州地界。
官渡惨败的余震,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这片袁绍统治的核心区域蔓延、发酵。曾经看似稳固的统治,在最高权威崩塌的瞬间,露出了其下隐藏的裂痕与暗流。大军覆灭、主公仅以身免的消息,如同野火般点燃了某些人压抑已久的野心,也激化了长期积累的地方矛盾。
起初,沿途城邑尚能维持表面恭顺,但越是深入冀州腹地,气氛便越发诡异。流言四起,盗匪猖獗,甚至出现了小股地方郡兵擅离防区、形同乱兵的现象。袁谭的心情,从一开始的归心似箭,逐渐变得沉重而警惕。
这一日,队伍行至魏郡与清河国交界的一片丘陵地带。时近黄昏,前方探马突然疾驰回报,声音带着惊惶:“公子!前方十里,发现大批人马,打着‘赵’字旗号,堵塞官道,看旗号衣甲,似是清河、安平一带的郡国兵,人数…… 恐不下万余!来者不善!”
“赵?” 袁谭心中一沉,“可是清河贼赵威?” 此人乃是清河豪强,素有不臣之心,只是往日慑于袁绍兵威,不敢妄动。如今,竟是第一个跳出来公然作乱!
未等袁谭做出部署,两侧丘陵后方,陡然响起震天的鼓噪之声!伏兵四起!无数头裹黄巾、衣衫杂乱的叛军如同潮水般涌出,喊杀声震野,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射来!
“结阵!御敌!” 袁谭虽惊不乱,厉声嘶吼,拔剑指挥亲卫顶上前线。他麾下的青州兵毕竟是经历过战火考验的,虽惊不乱,迅速依托辎重车辆,结成圆阵,长矛向外,弓弩手居中进行压制。
然而,叛军人数众多,且占据地利,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显然早有预谋,意图将袁谭这支 “溃军” 一口吞下,既能抢夺军资,更能以此向某个未知的新主子献上投名状。袁谭军虽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阵线多处告急,伤亡持续增加。更要命的是,军心开始浮动,失败的阴影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扩散。
被囚车禁锢的田丰,透过栅栏望着外面的厮杀,眉头紧锁,拳头紧握,却无能为力,只能发出无声的叹息。内忧外患,袁氏当真气数已尽?
混在文吏队伍中的糜兰(此刻化名甄三),冷静地观察着战场。他看得出,袁谭军败象已露,若在此地被击溃,自己这 “商队” 也绝无幸理。更重要的是,袁谭若死,他潜入邺城的计划将彻底失败,刘备在河北布局的这步暗棋也将失去意义。
必须做点什么!
他迅速找到袁谭那名负责接洽的心腹谋士,此刻那谋士也已面色惨白,手足无措。
“先生!” 糜兰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沉稳,“叛军虽众,然乌合之众,其势不能久!彼辈依仗者,乃地势与初战之锐气。我看其左翼,乃新附流民,阵型散乱,全凭一股血气之勇。右翼虽为郡国兵,然指挥之将旗移动迟缓,各部协同生疏,必有破绽!”
那谋士闻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甄先生有何高见?”
“请即刻禀报公子!” 糜兰语速加快,“中军必须死守,吸引叛军主力。请公子分我…… 分派一员骁将,率五百死士,多备弓弩,迂回至右侧丘陵之后,看准那指挥旗号所在,集中劲弩攒射,若能毙杀其将,右翼必乱!同时,于阵中多树旗帜,广布疑兵,伴作援军大至,高声呐喊。叛军心疑,见右翼动摇,其势自沮!”
这并非多么惊世骇俗的妙计,却是基于对战场形势敏锐观察后,最直接有效的反击。关键是抓住了叛军组织度不高的致命弱点。
谋士不敢怠慢,连忙挤到袁谭身边,转述了 “甄三” 的建议。袁谭正自焦头烂额,闻听此言,如同醍醐灌顶。他此刻也顾不得这 “商贾” 为何精通兵事,死马当活马医,立刻采纳!
一员裨将领命,率领精心挑选的五百悍卒,携带强弓硬弩,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叛军右翼迂回。
与此同时,袁谭下令将后备的所有旗帜尽数竖起,集中在阵后摇曳,残余的骑兵也在阵后来回奔驰,扬起漫天尘土,士卒们齐声呐喊:“邺城援军至矣!杀贼!”
正面战场,袁谭亲自督战,死战不退,顶住了叛军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
就在叛军主将以为胜券在握,督促全军压上之时 ——
“咻咻咻 ——!”
一阵密集得异常的破空之声从右侧丘陵后响起!数百支弩箭如同毒蜂,精准地覆盖了那移动迟缓的指挥旗下!叛军右翼主将及其身边亲卫,顿时被射成了刺猬,当场毙命!
主将猝死,右翼叛军瞬间大乱,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恰在此时,袁谭军阵中 “援军已至” 的呐喊声震天动地,后方尘土飞扬,旗帜招展。正面久攻不下的叛军,本就士气受挫,此刻见右翼崩溃,又闻援军到来,军心顿时瓦解!
“败了!败了!”
“快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数万叛军顷刻间土崩瓦解,丢盔弃甲,自相践踏,向着来路亡命奔逃。
袁谭岂肯放过如此良机,立刻挥军掩杀,直追出十余里,斩获无数,方才收兵。
战场渐渐平息,只剩下硝烟、血迹和遍地的尸骸。亲卫们清理战场时,一名校尉捧着几件遗物匆匆来报:“公子,叛军尸身上搜出些蹊跷物件!” 袁谭低头看去,只见是几袋密封的粮秣,袋角印着模糊的 “兖州” 二字,还有半块刻着 “曹” 字的铜符。他指尖捏紧铜符,指节泛白 —— 赵威背后,果然有曹操的影子!这冀州乱局,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袁谭驻马而立,看着狼狈逃窜的叛军背影,长长舒了一口郁积在胸的恶气。他回想起方才的惊险,若非那及时的建议……
他立刻召来了那名心腹谋士,以及跟在谋士身后、神色平静的 “甄三”。
“方才之策,出自你手?” 袁谭目光灼灼地盯着糜兰,语气里多了几分探询,“先生既是商贾,怎会对行军布阵如此熟稔?”
糜兰躬身一礼,不卑不亢:“鄙人甄三,中山无极人,祖辈曾在边郡贩马,常遇胡骑劫掠,故而学过些粗浅的御敌之法。早年走辽东商路时,也曾见过公孙将军麾下将士演练,略窥门径罢了。适才情势危急,不过是急中生智,侥幸说中罢了。” 他巧妙地将懂兵事的缘由归于过往经历,既不张扬,也未露破绽。
袁谭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先生过谦了。便是军中谋士,也未必能在乱局中如此镇定。” 他话锋一转,“我看先生气度不凡,不如随我回邺城,入我幕府任职?也好让先生的才学有处施展。”
这突如其来的招揽,让糜兰心中一凛。他深知此刻不可应允 —— 过早卷入袁谭幕府,反而容易暴露身份。遂再次躬身:“公子厚爱,鄙人感激不尽。只是商队尚有数十弟兄托付,家中老母也需照料,实在不敢弃商从仕。待日后局势平定,若公子仍需助力,鄙人定当效犬马之劳。” 他以亲情和商队为托词,既婉拒了招揽,又留下了日后周旋的余地。
袁谭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勉强,只点头道:“既如此,我不强求。但先生的恩情,我记着。沿途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囚车中的田丰,远远望着二人交谈的情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疑虑。方才清理战场时,他隐约瞥见那 “兖州” 粮袋的影子,再看这 “甄三” 应对自如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此人懂兵事,却刻意隐藏身份;袁谭招揽他,他又婉拒。
队伍休整半日后,再度向邺城进发。行至次日晌午,前方出现了一队扶老携幼的流民,约莫数百人,见了袁谭的军队,先是惊恐躲避,后又有几个老者颤巍巍上前,跪地哀求:“公子救救我们!渤海那边也反了,杀了郡守,抢了粮仓,我们实在没活路了!”
袁谭皱眉,正要下令将流民驱散,糜兰却上前低声道:“公子,不可。流民虽穷,却也是冀州百姓。若驱之,恐失民心;若能赐些干粮,让他们往后方县城暂避,既能显公子仁心,也能探听渤海乱情。”
袁谭闻言,沉吟片刻,点头道:“先生说得是。” 遂命人分出部分军粮,交给流民,又派两名兵卒指引他们前往附近县城。流民们千恩万谢离去,其中一个少年回头望了眼糜兰,眼神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 那是糜兰安排在流民中的眼线,将随流民前往渤海,探查叛军动向。
队伍继续前行,风从北方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袁谭望着前路茫茫的冀州大地,心中越发沉重:渤海叛乱、曹操插手、还有这身份不明的 “甄三”,以及囚车里的田丰…… 他的归途,注定要在这重重迷雾中,艰难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