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如潮水般退去,卷起的烟尘遮蔽了西天的残阳,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寨痕迹和一片死寂的战场。郯城城门大开,压抑许久的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座城池。陶谦立于城头,老泪纵横,紧握着糜兰带回的、曹操不屑一顾的刘备书信,仿佛握着救命的符箓。他立刻差人飞马请城外依山下寨的孔融、田楷、关羽、赵云等入城共庆。
庆功宴设在州牧府正厅,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却难掩一丝微妙。酒过三巡,陶谦颤巍巍起身,双手捧起那方象征徐州最高权力的州牧印绶,在满堂文武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向坐于客席首位的刘备,深深一揖到底:“玄德公!曹贼退兵,全赖公信义感天,勇武慑敌!老夫年迈昏聩,二子庸碌不堪,实不堪再担此州牧重任。刘公乃帝室贵胄,中山靖王之后,仁德布于四海,贤能冠绝当世!徐州殷富,户口百万,非雄主不能守之!老夫情愿让贤,乞骸骨归乡养病,望玄德公万勿推辞,领此徐州,救民于水火,保一方安宁!”言辞恳切,几近泣下。
满堂瞬间寂静。孔融、田楷面露复杂,关羽丹凤眼微睁,张飞环眼圆瞪,陈登若有所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备身上。
刘备如坐针毡,猛地站起,避席不受,连连摆手,脸上满是真诚的惶急:“陶使君此言差矣!备应文举兄之邀,千里驰援,只为大义,为救徐州无辜百姓,绝无半分觊觎之心!今若因功受州,天下人将视备为何等样人?岂非无义之徒!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糜竺作为徐州别驾,亦是陶谦心腹,此时起身,言辞恳切:“明公!当此汉室倾颓、海宇崩裂之际,正是英雄奋起、树功立业之时!徐州富庶,拥民百万,甲兵粮秣充足,实为立业之基。明公领此,上顺天心,下合民意,正当其时,何故推辞?”
刘备依旧坚决摇头:“备德薄才鲜,不敢当此重任!袁公路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近在寿春,名望尊隆,陶使君何不让于公路?”
孔融闻言,嗤笑一声,朗声道:“袁术?冢中枯骨耳!骄奢淫逸,刻薄寡恩,非人主之器!今日徐州得存,全赖玄德公信义勇略!此乃天授,若再推辞,恐追悔莫及!”
陈登亦劝:“陶府君沉疴难起,实难视事,明公当以徐州百万生灵为念,勿再推辞!”
厅堂之上,陶谦推让,刘备坚辞,众人苦劝,张飞急得抓耳挠腮,关羽亦言“权领州事”,场面一时僵持。陶谦见刘备心意坚决,悲从中来,泣声道:“玄德公若执意舍我而去,老夫……死不瞑目矣!”其情凄切,令人动容。
刘备看着白发苍苍、泣不成声的陶谦,又看看满堂文武复杂期盼的目光,长叹一声,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诸位……欲陷备于不义乎?此事断不可行!”他态度之坚决,毫无转圜余地。
最终,陶谦退而求其次:“若玄德公执意不肯领州事……老夫斗胆,请公暂驻军于小沛。此城虽小,却近在咫尺,足可屯军。有公虎威在此,可保徐州无虞!此乃老夫与徐州上下军民,唯一所请!万望公勿再推辞!”言罢,又是深深一揖。
孔融、田楷、糜竺、陈登等皆言此议甚好。刘备环视众人,见陶谦情真意切,又念及小沛确为战略要冲,便于呼应,终于点头:“既如此,备……权且驻军小沛,助陶使君守土安民。”
尘埃落定。陶谦心头巨石稍落,强打精神劳军。宴毕,赵云率部辞别,刘备执其手,依依泪别。孔融、田楷亦引军北归。喧嚣散尽,刘备带着关、张及本部人马,进驻小沛,修葺城防,安抚人心。
眼前的景象比预想的更糟:城墙多处坍塌,百姓面有菜色,市井萧条,空气中弥漫着战后的惶恐与绝望。
刘备立即严令本部军士不得扰民,违令者斩。他让关羽亲自带队巡视,张飞则率兵协助修补最危险的城垣。同时,派深谙民情、言辞敏捷的简雍立即走访城中三老、里正,了解最急迫的困难。还将自己军中本就不多的粮草分出一半,设立粥棚,先救妇孺老弱。
一日,两名刘备麾下的老兵因饥饿难耐,抢夺了百姓一袋糠粮。张飞大怒,欲当场鞭挞。刘备闻讯赶来,在全体军民面前,他面色沉痛:“军无纪不立,民无信不安。我刘备今日若徇私,他日何以服众?”最终,他责令两名士卒加倍偿还百姓,并杖责二十,但同时也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因受刑而羞愧发抖的老兵身上,沉声道:“尔等随我颠沛,是备之过,致使壮士受此饥馑之辱。此罚,乃整军纪;此袍,乃念旧情。”此举既彰军法,又显仁厚,令军民无不心服。
最大的转机来自水源。小沛唯一的水井濒临干涸,军民用水极其紧张。刘备听取简雍收集的民情,决定率军民用最短时间开挖一条引水渠。他脱下袍服,与兵民一同挥镐担土。张飞起初抱怨:“大哥!这等粗活何必亲自动手!”刘备抹一把汗,道:“翼德,百姓之力,汗滴禾土;我等之力,汗滴黄土,有何不同?共此艰辛,方知冷暖。”
刘备的手磨出了血泡,简雍则用他的口才在一旁鼓舞士气,关羽总是出现在最需要力气的地方。将军与士兵、百姓同甘共苦的场景,深深烙在小沛军民心中。水渠通水那日,万众欢腾。百姓们捧着清澈的渠水,看着刘备憔悴却欣慰的面容,由衷地高呼:“刘使君!”至此,小沛人心渐附。
数日后,夜沉如水。小沛简陋的衙署内,灯火昏黄。刘备屏退左右,只留关羽、张飞侍立。他卸下了白日安抚军民时的沉稳,眉宇间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迷茫。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简陋的舆图。
“云长、翼德,”刘备的声音低沉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地图上小沛的位置,“曹贼虽退,其恨未消,必卷土重来。袁术在淮南,虎视眈眈。吕布据兖州,反复无常。我等困守此弹丸小城,寄人篱下,兵不过数千,粮秣仰仗陶使君……前路何在?匡扶汉室,救民水火,莫非终是……一场空谈?”他抬起头,望向两位生死兄弟,眼中是罕见的脆弱与寻求依靠的坦诚。
关羽丹凤眼微垂,手抚长髯,沉声道:“大哥仁义,天下共知。然当今乱世,仁义亦需立足之地。小沛非久居之所。”
张飞环眼圆睁,急道:“大哥!那陶老头儿三番五次让徐州,你偏不要!依俺老张,接了便是!省得在此受憋屈气!”
刘备苦笑,眼神复杂:“翼德,取之易,守其名难!无义而据州郡,与董卓、曹操何异?纵得徐州,人心不服,何以立身?何以聚贤?何以……行我心中之义?”他痛苦地闭上眼,“何以……不负这汉室宗亲之名?”
“大哥,糜家兄弟都是实在人,俺看那糜兰小子更对胃口!”张飞灌了口酒,瓮声瓮气道,“不如俺去把他请来?”
刘备恍然大悟“翼德这番说的有理,云长、翼德你们准备好礼物,明日我等前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