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营啸、曹军趁势猛攻的噩耗,如同一桶冰水,彻底浇醒了沉醉的吕布。酒意瞬间化为冷汗,从他额角涔涔而下。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震惊与无法掩饰的恐惧。厅堂内奢靡颓靡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报撕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现实杀意。
“什……什么?!”吕布猛地推开案几,杯盘狼藉摔了一地,他几乎站立不稳,“西门……开了?!”
那报信偏将哭嚎道:“是高顺将军!高将军正死战堵住缺口,但曹军攻势太猛,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陈宫此刻反倒冷静下来,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不再看吕布,而是对着那偏将疾声道:“速去告知高将军,无论如何,死守缺口!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不能放曹军大队入城!快去!”那偏将领命,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陈宫猛地转回身,不再苦求,而是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却带着最终决绝的目光看向吕布:“温侯,此刻,尚欲死战乎?抑或,愿求生路?”
吕布嘴唇哆嗦着,看着陈宫那洞悉一切却又冰冷无比的眼神,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西门即将崩溃的防线和涌入的曹军。骄傲、愤怒、恐惧……无数情绪在他脸上翻滚,最终,那冰冷的、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颓然向后跌坐在榻上,声音嘶哑干涩:“……公台……吾……该当如何?”
陈宫心中巨石落地,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他快速说道:“西门虽危,然高顺必能拖延片刻。此乃最后时机!请温侯亲笔修书,不必再言同盟,直言乞降!愿举军归附,唯求刘使君念在苍生及往日情分,速发援兵!书中言辞,务必恳切卑微!”
他指向方才被吕布打翻的案几:“便以血书!让刘备知我等的的确确已山穷水尽,绝非诈降!”
吕布此刻已乱了方寸,机械地点头。貂蝉早已机敏地取来帛布和笔墨,甚至毫不犹豫地拔下发簪,刺破自己指尖,将血滴入砚中研墨。她的动作轻柔却坚定,无声地支持着这个决定。
吕布颤抖着手,提起笔,看向陈宫。陈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徐州牧温侯吕布,顿首百拜玄德公足下:布昏聩狂悖,不纳忠言,致有今日之困,上负皇天,下愧黎庶。今困守孤城,粮尽援绝,将士离心,旦夕且破。曹贼恨布入骨,城破之日,必行屠戮,满城生灵,皆为齑粉。布死不足惜,然念及数千追随将士及无辜百姓,肝肠寸断。公乃仁德着于四海之英雄,布恳请公垂怜,速发天兵,救此倒悬之急。布愿举众归附,鞍前马后,唯公所命,虽死不辞!若得生全,皆出公所赐也。临书涕零,不知所言。吕布顿首再拜。”
吕布依言书写,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在他骄傲上的伤痕。写到最后“顿首再拜”时,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握笔。写毕,他如同虚脱般,将笔扔在一旁。
陈宫拿起血书,看了一眼,沉声道:“印绶!”
吕布默默将温侯金印拿出。陈宫用力盖下,那鲜红的印文,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
“须派一心腹重将,方能显出诚意,且或有突破重围之可能。”陈宫目光锐利地看向吕布。
吕布茫然四顾,此刻他身边,还有谁?“文远……文远在东门……高顺在西门死战……魏续、侯成……”他摇了摇头,此二人已不可全信。
就在这时,一身血污、征袍破碎的张辽竟大步闯入府中,他显然是从激战处匆匆赶来:“温侯!东门曹军闻西门有变,攻势加剧!末将特来请……”他的话戛然而止,看到了厅内景象和吕布手中的血书,瞬间明白了局势已至最后关头。
“文远来得正好!”陈宫如见救星,立刻将血书塞到张辽手中,“文远将军!此乃全城生灵最后希望!温侯已决意归附刘使君,乞求援兵!请你立刻挑选最精锐的子弟,不惜一切代价,突围出去,将此信送至郯县刘备处!快!”
张辽瞬间明白肩头重担。他接过那份沉甸甸、沾着血污的帛书,看了一眼神色灰败的吕布,又看了看决绝的陈宫。虎目之中,热泪盈眶,但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一抱拳,声音铿锵如铁:“辽,领命!纵粉身碎骨,亦必将此信送到!温侯、军师保重!”
言罢,他猛地转身,握紧血书,如同旋风般冲出府门。他并未去混乱的西门,而是直奔东门自己熟悉的并州老营残部。
“还能骑马的!不怕死的!随我来!”张辽的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立刻有十余骑伤痕累累却眼神凶悍的老兵应声出列,他们是追随吕布、张辽转战千里最后的班底。
张辽没有多言,翻身上马,一招手,十余骑如同离弦之箭,并未冲向正面战场,而是沿着城墙根,向着东南方向一处早已探明、但因泥泞难行而曹军包围相对薄弱的区域冲去!
然而,曹军围城如水银泻地,岂有真正疏漏之处?他们刚冲出不到一里,一队巡骑便发现了他们,尖利的哨声立刻响起!
“敌骑突围!拦住他们!”
一支近百人的曹军步骑混合队伍迅速包抄过来,箭矢如飞蝗般射来!张辽身边当即有两骑惨叫着落马。
“不要停!冲过去!”张辽怒吼,伏低身体,长刀挥舞格挡箭矢。但曹军已然合围,一名曹军骑将挺枪跃马,直取张辽:“贼将休走!认得泰山于禁麾下司马王图否?!”
张辽血灌瞳仁,他知道,此刻任何迟疑都是死路!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更多曹军围拢,万事皆休!
“挡我者死!”张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竟不闪不避,迎着王图的长枪直冲过去!就在两马交错电光火石的一瞬,张辽展现出其巅峰的斗将武艺,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侧,让过枪尖,手中长刀借着战马冲刺的巨力,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自称王图的曹将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得喉头一凉,随即天旋地转,竟是被张辽这含怒爆发的一刀直接斩飞了首级!无头尸身兀自挺枪坐于马上,奔出数步才轰然坠地!
这一幕惊呆了周围的曹军士卒!张辽毫不停留,如同猛虎入羊群,长刀左劈右砍,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伴随着骨骼碎裂和惨叫声,瞬间又有五六名曹兵被斩于马下!他浑身浴血,状如疯魔,那凛冽的杀气竟让当面曹军为之胆寒,攻势为之一滞!
“将军威武!”残余的并州骑士备受鼓舞,齐声呐喊,紧随张辽之后,拼命冲杀。
张辽就借着这瞬间打开的缺口,猛夹马腹,战马吃痛,奋起余力向前狂奔!一名曹军屯长试图从侧面用长矛捅刺张辽马腹,张辽看也不看,反手一刀精准地削断矛杆,刀势不减,顺势劈入那屯长肩胛,几乎将其斜肩铲断!
鲜血喷溅了张辽一身,但他眼中只有前方!突围!必须突围!
曹军被他的悍勇一时震慑,包围圈出现了片刻的混乱。张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率领仅存的七八骑,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牛油,硬生生从这支拦截部队中杀穿了出去!
身后,曹军的箭矢追来,又有一名骑士后背中箭落马。但张辽已经冲出了最密集的包围圈,头也不回地向着南方黑暗的原野疯狂奔驰。
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些为他断后、生死未卜的兄弟,只能将所有的悲怆与愤怒压在心底。怀中那份吕布的乞降血书,已被他和敌人的鲜血彻底浸透,变得滚烫而沉重。
那是小沛城最后的、微弱的、却燃烧着所有人生机的希望之光。而张辽,便是拼尽一切,护送这火光冲出绝望重围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