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无声的崩溃,像淤积在心底的浊水,流出去了一些。陆平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昏沉沉睡去,醒来时,窗外天色依旧是冬日特有的灰白。眼睛干涩肿胀,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身体的酸痛依旧,心里的沉重感却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并非释然,更像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麻木。
他爬起来,生火煮了碗滚烫的稀粥。热流顺着食道滑下,勉强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看着墙角那个旧木箱,昨晚的绝望和放弃的念头还在,但另一种更顽固的东西,像野草一样从灰烬里冒出了头。
那是父亲笔记里,那个在雪月下练拳的青年身影。是那个“憾”字。
“再…试试?”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宿醉般的沙哑和疲惫,却依然存在。
陆平没再去看拳谱,也没立刻去院子里。他走到厨房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刺骨的井水,猛地浇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让他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走到院子中央。昨夜的风似乎吹得更猛了,枯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空气吸进肺里,像含着冰渣。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哒声。
摆开两仪桩的架子。膝盖的刺痛和腿部的颤抖如期而至,冰冷僵硬的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他闭上眼,不再去想那遥不可及的“松而不懈”,也不再刻意去“含胸拔背”、“沉肩坠肘”。昨晚那种濒临崩溃的疲惫感似乎耗尽了所有多余的念头。
他只是站着。感受着冰冷的空气包裹着皮肤,感受着脚底透过薄薄鞋底传来的地面寒气,感受着膝盖关节处尖锐的酸胀,感受着小腿肌肉无法控制的、细密的震颤。像一截被遗忘在荒野里的枯木。
时间在寒冷和痛苦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汗水依旧渗出来,却在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时迅速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走更多热量。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邻居王婶推开院门,抱着一捆柴火进来,看到院子里像根棍子一样杵着的陆平,先是一愣,随即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这孩子,魔怔了…” 摇摇头,把柴火放在屋檐下,转身走了。
陆平听到了,但没动。那声音像隔着很远的水面传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抖”占据了。这抖,似乎不再是纯粹的失控。在寒冷和痛苦的极限压迫下,在放弃所有刻意追求的念头之后,这颤抖里,似乎生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本能的对抗。
他不再试图去“控制”它,而是试着去“感受”它。这抖是从哪里开始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胯?它传递的路径是怎样的?当它传递到肩膀时,自己是不是又无意识地绷紧了?当它让身体晃动时,脚底是不是也失去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抓地感”?
很模糊,很艰难。但当他不再与这颤抖为敌,不再把它视为失败和笨拙的象征,而是当作身体在冰冷和压力下发出的、唯一能做的“回应”时,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他依旧在抖,依旧冷,依旧痛。但紧绷的、对抗的心态,似乎…松了那么一丝丝。不是身体姿势的松,而是心里的那根弦。当那根对抗的弦稍稍松懈,一直因紧张而耸着的肩膀,似乎也沉下去了一丁点。不是为了“坠肘”而刻意做的动作,更像是一种压力释放后的自然下落。
这“松”和“沉”,细微得如同幻觉。但就在这一刻,一股比上次跌倒前更清晰、更持续的热流,猛地从冰冷的脚底板涌了上来!它不再是一闪而逝的蚂蚁爬行感,而像是一股顽强的小溪流,带着清晰的温热感,顺着小腿内侧的肌肉,坚定地向上攀爬,冲过了膝盖的刺痛区,一直蔓延到大腿内侧!
陆平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
寒冷依旧刺骨,膝盖依旧酸痛,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但那股温热感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像在冰封的荒原上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篝火,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最深处的寒意!它甚至带来了一丝奇异的、短暂的“稳”感,仿佛颤抖的身体,在这股温热流过的路径上,获得了一点点支撑。
父亲笔记里那句“松沉二字,知易行难!”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原来如此!原来“松沉”并非外在姿势的刻意模仿,而是一种内在状态的调整!是放下对抗,接纳痛苦,在极限的压力下,反而寻找到的那一丝身体本能的、微妙的平衡点!是“心”先松了,身体才可能沉!
寒冷的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陆平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不是因为痛苦减轻了多少,而是因为他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那本天书般的拳谱里,一个活生生的字眼!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在冰冷刺骨中熬出来的感悟!
汗水混着冰冷的水汽从他额角滑落,滴在结了霜的泥地上,瞬间消失。他重新闭上眼,不再去看时间,也不再管姿势是否“标准”。他所有的意念,都沉入了身体内部,去追逐、去感受、去维持着那股在颤抖和冰冷中艰难流淌的温热溪流。
这一次,他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彻底麻木失去知觉,久到那温热感最终被无边的冰冷和酸痛彻底淹没,身体像一截冻透的木头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翻腾。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但胸腔里,那簇在冰冷冬夜里点燃的微小篝火,却顽强地跳动着,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到极致却又酣畅淋漓的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