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正以这种近乎吝啬的缓慢速度,将维系着这具身体最低限度运转的、昂贵的营养液,
一滴滴推入那早已干涸、失去活力的血管。
每一滴液体的流入,都像是在他那早已倾斜、不堪重负的生命天平上,
加码的不是希望,而是冰冷的、不断累积的债务砝码,沉甸甸地压向深渊。
病床正对面的墙壁上,一个尺寸不小的液晶显示屏无情地亮着,上面是加粗的黑体字,一行行冰冷地向下滚动:
床位费(IcU-07):
¥1,200.00
呼吸机支持(含耗材):
¥850.00
高级静脉营养液(tpN-7号):
¥460.00
促醒药物(神经因子注射剂):
¥2,100.00
重症监护综合费:
¥1,500.00
特级护理费(24h):
¥800.00
多参数生命体征监测费:
¥450.00
血气分析(02:45):
¥180.00 ……
数字沉默地跳跃、叠加、累积。
像一个在冰冷斜坡上越滚越快、越滚越大的沉重雪球,发出无声却足以碾碎人心的轰鸣。
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生命在精密冰冷的钢铁丛林和天价药物维系下,被一丝不苟、明码标价的残酷账单。
它沉重地压在病房里仅有的两个人——凌遥和小刘——的胸口,
也压在每一寸漂浮着腐朽与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压得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艰难。
窗外,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雨丝不知疲倦地从漆黑的穹窿中落下,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蜿蜒出一道道扭曲、交织的水痕。
这模糊的玻璃窗,此刻诡异地成为了一面映照现实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病床上那个枯槁如柴的身影。
水痕流淌,扭曲了倒影。
凌遥的目光从哥哥脸上移开,落在玻璃上那扭曲的影像上。
恍惚间,水痕的晃动仿佛注入了魔力,冰冷的病房瞬间被刺眼的阳光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取代。
“凌夜!三分!漂亮——!” 欢呼声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体育馆。
聚光灯的光柱炽烈地打在球场中央那个高高跃起的身影上。
球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
手臂伸展到极致,手腕轻抖,篮球划出一道优美到令人窒息的弧线,穿越喧嚣的空气,“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篮网轻轻飘荡。落地,脚掌与木地板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他咧开嘴,笑容如同正午的阳光般炽热、毫无阴霾,汗水顺着鬓角滚落,在强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右脸上,那道浅浅的、带着少年气的酒窝,在那一刻清晰无比地盛满了纯粹的喜悦。
队友们狂吼着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起,他手中的mVp奖杯在无数闪光灯下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那欢呼声,那汗水的味道,那奖杯冰冷的触感,那酒窝里盛放的星光……
“滴——” 心电监护仪冰冷、恒定的提示音,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这沸腾的幻象。
玻璃窗上扭曲的水痕依旧在流淌,倒映着的,是此刻病床上那个被呼吸面罩勒得面容变形、蜡黄枯槁的躯体。
那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紧闭着,深陷在骇人的眼窝里。
那浅浅的、盛满阳光的酒窝,被冰冷坚硬的硅胶面罩边缘死死压住、覆盖、扭曲变形,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只有那浓密却如同枯萎水草般毫无生气的睫毛,在呼吸机送气的微弱气流冲击下,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一下,一下。
如同冰封湖面上一只垂死的蝴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扇动它那被冻僵的、沉重的翅膀,
徒劳地想要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粘稠的黑暗梦境中,追逐那一缕早已被风吹散、消逝无踪的微光。
病房的墙角,无声地堆积着一座令人心悸的“小山”。
那不是废弃的杂物,而是凌遥这半年来被命运车轮反复碾压、心力彻底枯竭后留下的、具象化的残骸——厚厚一叠,
如同小型砖块般的缴费单、催款通知单、病危通知书。
纸张的边缘大多已磨损卷曲,泛着经手汗渍、泪痕和无数次翻阅摩挲后的陈旧黄色。
上面布满了凌遥自己焦急潦草的备忘笔迹、冰冷的打印数字、以及各种不同机构盖下的、颜色或深或浅的印章。
它们被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宿命感层层堆叠在一起,高度甚至超过了旁边那个矮小的床头柜。
最上面一张,纸面还带着打印机残留的微弱热度,日期赫然是昨天。
一个鲜红的、仿佛蘸着滚烫鲜血盖下的印章,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圈住了四个触目惊心、力透纸背的宋体大字:
“费用逾期” 那红色,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像一道刚刚撕裂的新鲜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渗着绝望。
凌遥坐在病床边的硬塑料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姿势能让她离哥哥更近一寸,
能从那具毫无知觉的躯壳里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暖意。
她的右手,手指同样冰凉,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凌夜没有扎留置针的右手上。
那手冰冷得如同深秋的河底石,皮肤松弛地包裹着下面坚硬凸起的骨节,感受不到一丝肌肉的弹性,
更遑论任何生命的搏动。只有呼吸机规律嘶嘶的送气声,心电监护仪那永恒不变的滴答声,
以及输液泵极其细微的电机转动声,在她耳边交织成一首永无止境的、冰冷的挽歌。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哥哥毫无血色的、被面罩扭曲的脸上移开,
扫过墙壁上那无声滚动、不断叠加的数字雪球,最后,死死地钉在墙角那座“纸山”顶端——那张盖着“费用逾期”红章的催款单上。
那红色,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瞳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无力感。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半旧的银色保温杯,杯盖虚掩着,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
保温杯旁边,是她摊开的一本硬壳记账本。
纸页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写满了各种数字、日期、潦草的人名和电话号码——那是她这半年来所有借款的记录、
所有催缴电话的标记、以及一个个被她用笔狠狠划掉、宣告绝望的筹钱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