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阁三楼雅间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时,南昭肩头那层如烟似雾的薄纱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纤细的肩线。
她赤着双足踩过铺地的织金地毯,那地毯柔密如流云,却没能掩住足踝银铃的轻响——
叮咚,叮咚。
在寂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厢房里,显得格外清越,又格外突兀。
屋内檀香袅袅,像一匹无形的锦缎在梁柱间缠绕,先前奏曲的琴师早已悄然退下,只留矮几上一局未终的残棋。
黑白棋子交错纵横,黑子如墨,白子似玉,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俨然是两军对垒的沙场,暗藏着无声的厮杀。
萧泽琰执棋的手指修长如白玉,却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指节上套着的青玉扳指在摇曳烛光下泛出冷润的光泽,像一块浸在寒潭里的冰。
他抬眸的瞬间,南昭恰好撞进他的眼底——那双眼眸漆黑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冷得像淬了三冬寒冰,世间万物的光影,竟一丝也映不进去。
“夷族的丧妆。”他的目光落在她额间那抹蝶形图案上,声音低沉如大提琴的最低音,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是你母亲教你的?”
南昭唇角微微勾起,似有若无地漾开一抹笑意,却不答反问,声音清婉如莺啼:“王爷竟认得这图案?”
她话音刚落,棋盘对面的拓跋部使者已猛地从锦垫上弹起身,手中的酒盏“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泼溅而出,浸湿了华贵的地毯,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花。
那人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如纸,双眼死死盯着南昭额间的残蝶,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是......”
“拓跋部的丧葬图腾。”南昭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如环佩相击,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意,“专用于那些含冤枉死的女子。”
使者的反应远比她预想的更剧烈。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翻了身后绘着《春江花月夜》的琉璃屏风,“哗啦”一声脆响中,屏风碎裂一地。
两侧的黑甲侍卫如离弦之箭般上前,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刀光凛冽如寒霜,直指南昭白皙的咽喉。
南昭却纹丝未动,只是微微偏过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目光落在萧泽琰脸上,语气平静无波:“王爷这是......要杀我?”
萧泽琰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棋盘上一枚黑子,那黑子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蔓延开,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你擅闯雅间,又惊扰了远道而来的贵客,按我朝律法,当诛。”
“是吗?”南昭唇边漾开一抹轻浅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决绝。
她忽然抬手——一道冷冽的银光划破室内凝滞的空气,竟是从袖中抽出一柄细长如眉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左肩刺去!
“噗嗤”一声轻响,利刃破肉而入,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殷红的鲜血霎时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浸透了她肩头本就单薄的纱衣,顺着她欺霜赛雪的手臂蜿蜒而下,宛如一条条猩红的小蛇,最终“滴答”一声,落在光洁的棋盘上。
那抹红迅速晕染开来,将半边莹白的棋子染得触目惊心。
满室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萧泽琰眸色骤然一沉,墨色的瞳孔里翻涌着难辨的情绪,握着棋子的指节微微收紧,泛出青白的色泽。
南昭却仿佛对肩头的剧痛浑然不觉,她抬起染血的手指,纤长的指尖捏起一枚莹白的棋子,缓缓落在棋盘中央那片尚未被血色浸染的空白处,动作轻缓得像是在摆弄一件稀世珍宝。
“该您了,王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肩头的伤与指间的血都与她无关。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喧哗,紧接着雅间的木门被人“哗啦”一声猛地推开。
一个身着锦缎华服的年轻公子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施施然迈步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个面容刚毅、身形高大的侍卫,腰间佩刀闪着冷光。
“哎哟皇兄!您怎么躲在这儿?这大晚上的,可让小弟好找——”
那公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眉眼间流转着风流不羁,目光在南昭身上转了一圈,随即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啧啧,果然是名动京城的南昭姑娘,这般风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说着便伸出手,似乎想拂开南昭颊边的一缕乱发,却被身后的侍卫一把拦住。那侍卫沉声道:“王爷,此女身份不明,恐有诈。”
年轻公子撇了撇嘴,不满地瞪了侍卫一眼:“十七,你这性子也太无趣了,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
南昭眸光微微一闪——原来这憨直忠心的侍卫,便是萧泽琰身边最得力的贴身护卫十七,而这位满身风流气的公子,竟是当朝以闲散闻名的萧云霁王爷。
萧泽琰冷冷扫了萧云霁一眼,语气里不带半分温度:“滚出去。”
萧云霁被他这眼神一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仍不死心,搓了搓手笑道:“皇兄,你看这美人儿伤得可不轻,血流了这么多,不如让小弟带回去,请个好大夫好好照料......”
“她若死了,你担待得起?”萧泽琰的声音陡然转寒,像是淬了冰的刀锋,直刺人心。
萧云霁顿时一噎,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地后退了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朝南昭眨了眨眼,眼底藏着几分探究与兴味。
南昭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泽琰,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王爷若真想杀我,方才那侍卫的刀,便不会停在半空了。”
她肩上的血还在汩汩地流,顺着手臂蜿蜒成细小的溪流,染红了指尖。
原本就白皙的脸颊因失血而愈发苍白,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寒夜里灼灼燃烧的火焰,映着不屈的光。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许久,久到烛火都燃尽了半寸。
萧泽琰忽然抬手,修长的指节捏着一枚黑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的关键处,落子坚定,不容置疑。
“从今日起,你归我。”
夜风卷着寒意穿过回廊,吹得檐角最后一盏灯笼“噗”地熄灭,周遭顿时暗了几分。
南昭被带回摄政王府时,侍卫十七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如鹰。
她肩上的伤虽已简单包扎过,可殷红的血仍执拗地渗出来,在素白的里衣上晕开一片暗沉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萧泽琰负手立在廊下,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衣袂在夜风中轻轻翻飞。
他头也未回,声音透过风传过来,带着惯有的清冷:“查清楚她的底细,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十七抱拳,沉声应道:“是!”
南昭斜斜靠在朱红廊柱上,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声音因虚弱而略显沙哑,却带着几分嘲弄:“王爷与其费神去查,不如直接问我来得省事。”
萧泽琰缓缓转过身,眸光冷冽如冰,直直看向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你处心积虑混进醉仙阁,又在雅间刻意掀起风波引我注意,到底想做什么?”
南昭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字字清晰,带着彻骨的寒意:
“报仇。”
夜风骤然卷起她的发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黑暗中,她眼底深处仿佛有野兽般的金瞳在熠熠生辉,那里面藏着的,是积压了太久的恨与痛,浓烈得几乎要将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