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坠落在地的闷响，瞬间就被翻腾的火焰吞没，连一丝回音都没来得及留下。
南昭的靴底碾过燃得半焦的经幡，焦黑的布屑粘在靴纹里，火星子溅上杏红裙摆，烧出几个细碎的小洞，她却浑然不觉。
暗室深处，小女孩蜷缩在墙角，铁链勒着的脚踝早已磨得血肉模糊，结痂的伤口混着新渗的血珠，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暗红的痕。
唯有她细瘦的手腕上，一对银铃铛仍泛着微光——那是三年前南昭亲手系上的生辰礼，如今铃舌碰撞的轻响，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厉。
“别怕。”
南昭挥刀割断锁链，刀刃在指间微微颤抖，倒映着她眼底汹涌的疼惜。
“姐姐这就带你回家。”
小女孩却拼命摇头，银铃被她的动作晃得叮当作响，细碎的铃声碎在灼热的空气里，几乎要被烤化。
“娘亲......娘亲在哭......我听见了......”
话音未落，佛堂方向突然传来梁柱轰然倒塌的巨响，烟尘顺着暗门缝隙涌进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南昭下意识将妹妹护在身下，滚烫的热风卷着火星从头顶呼啸而过，燎得她发梢微焦。
这时她才得以看清暗室的全貌——四壁竟挂满了女子画像，从眉眼温婉的姜氏，到眉眼凌厉的柳三娘，甚至还有一幅她自己的素描，画中女子眉间的残蝶妆红得触目惊心。
而正中央的供桌上，赫然摆着个剔透的水晶匣子，匣内浸泡着的东西轮廓分明，竟是一颗仍在微微搏动的心脏，淡粉色的肌理在水中轻轻起伏，看得人毛骨悚然。
“那是蛊母的巢。”
妹妹冰凉的小手突然攥紧南昭的衣襟，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太妃娘娘每个月......都要喂它喝我的血......”
话音刚落，水晶匣子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匣内的心脏搏动骤然加快，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南昭心头一紧，抱起妹妹转身就往暗门冲，却见淑太妃不知何时已堵在出口。
她披头散发，原本整齐的宫装被烧得残破不堪，心口的蝶纹已蔓延至脖颈，青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游走，像无数条蠕动的黑色血管，狰狞可怖。
“你以为带走她，就能解了琰儿身上的蛊？”
太妃的声音突然扭曲起来，男女老少七种腔调混杂在一起，正是当年枯井里那七个“姜氏”的声音，层层叠叠，带着怨毒的回响。
“这小丫头的血，早就和蛊母融为一体了！你们谁也跑不掉！”
一支羽箭裹挟着劲风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在淑太妃肩头，箭羽震颤的嗡鸣混着她吃痛的闷哼，在火光中炸开。
十七带着黑甲卫撞开燃烧的殿门，灼热的气浪掀动他们的甲胄，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可萧泽琰仍困在那片蓝蝶幻象里，周身萦绕的蝶影忽明忽暗，心口的药贴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
“王爷中的是子母蛊！”
十七挥刀砍翻两个扑来的宫女，刀锋劈开火焰的声响里，他的吼声带着焦灼。
“必须先除母蛊！”
南昭猛地将妹妹塞进十七怀里，转身时红袖刀已划破空气，“哐当”一声劈开那只水晶匣子。
那颗搏动的心脏坠落在地，触到滚烫地砖的刹那，竟“噗”地绽开无数条莹蓝丝线，像活物般扭动着，直缠向她的手腕！
“阿姐小心！”
妹妹突然挣脱十七的怀抱，小小的身子在火海里踉跄几步，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将渗着血珠的指腹按在南昭的刀身上。
鲜血融入刀身的瞬间，刀柄缠着的红绸突然亮起银辉，那些银线仿佛被唤醒，骤然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扑来的蓝丝死死挡在外面，丝线触碰银网的地方，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淑太妃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她猛地撕开胸前的华服，露出的皮肉竟塌陷成一个黑洞，无数蓝蝶正从腐烂的血肉中扑棱棱涌出，翅尖沾着暗红的血珠。
“你们懂什么！当年先帝就是靠这法子长生的，我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不是在养蛊。”
萧泽琰的声音突然响起，清冽如破冰，他终于挣脱幻象，长剑直指太妃咽喉，剑锋上凝着的血珠滴落，在地上晕开细小的红痕。
“你是在喂它，喂饱了好吞掉你自己。”
他胸前的衣襟已被挣开，心口处的蝶纹竟完全变成了金色，像被熔金浇铸而成，在火光中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南昭突然明白过来——萧泽琰哪里是在压制蛊母，他分明是在用自己作饵，一点点将那阴毒的蛊虫引到体内，用血肉炼化！
“蠢货！”
太妃癫狂地大笑着，双手拍打胸口的蝶群，蓝蝶被震得四散纷飞。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她们姐妹？晚了！蛊母早就钻进那丫头的血脉里，和她共生了！”
妹妹却突然安静下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异常澄澈。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一小片燃烧的木屑，火苗舔着她的指尖，她却仿佛不觉，只轻轻将木屑举到自己手腕上方。
细软的声音在火声中格外清晰：“阿姐以前说过......蝴蝶最怕火了......”
“不要！”
南昭的尖叫与太妃惊怒的怒吼同时撕裂火海，像两把利刃狠狠撞在一起，震得周遭的火焰都猛地一窜。
火光在小女孩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映得她异常平静的眉眼泛着琥珀色的光。
当她将跳动的火苗按在手腕的青黑纹路上时，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暗室，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灼痛感。
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盘踞在肌肤上的纹路竟如活物般剧烈扭曲、退缩，像被烫到的蛇，最终争先恐后地往心口汇聚，凝成一只完整的蝴蝶形状，翅尾还在微微颤动。
“原来......这么简单啊......”
妹妹仰头对南昭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像初雪，却让南昭心头猛地一紧。
话音未落，她突然夺过南昭手中的红袖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血花飞溅在散落的水晶碎片上，折射出妖异的蓝光，像无数碎裂的星辰。
淑太妃胸口的蝶群瞬间陷入疯狂的暴动，却又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翅膀，纷纷坠落，翅尖的蓝辉迅速黯淡。
萧泽琰的剑精准地抓住这瞬息的破绽，寒光一闪，贯穿了太妃的心窝，带出一串粘稠的蓝血，落地时发出“滋滋”的声响。
“琰儿......”
太妃倒下的瞬间，声音突然褪去了所有的怨毒，变得像春水般温柔。
“你小时候......最爱吃母妃做的杏仁酪了......”
殿外传来禁军整齐的脚步声，金属甲胄碰撞的脆响越来越近。
可南昭的世界里，只剩下妹妹微弱的呼吸，轻得像受伤的小猫在喉间呜咽。
她慌乱地扯下袖摆，死死按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
是妹妹藏在衣袋里的半块桂花糕，干得发裂，边缘还沾着点细碎的糖渣。
“别睡......”
南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阿姐这就带你去买新的，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
萧泽琰跪倒在她们身旁，染血的手轻轻覆上小女孩的额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
“我府上有苗疆来的巫医，最擅解蛊，一定能救她......”
“王爷还是先顾自己吧。”
南昭冷声打断，下巴绷得紧紧的，却不敢抬头看他。
她怕一抬头，积攒了太久的眼泪就会砸在妹妹苍白的脸上。
“共生蛊反噬的滋味，想必很不好受吧？”
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燃烧的梁柱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
十七带着黑甲卫冲进来时，只看见自家王爷捂着心口单膝跪地，玄色大氅上沾满了血迹与烟灰。
而对面的残蝶阁主紧紧抱着小女孩，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哭声碎在滚烫的空气里。
两人中间的地上，静静躺着个烧焦的布老虎，旁边是一滩渐渐凝固的血，在火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
——
三更的梆子声悠悠飘过残蝶阁的屋檐，带着雪粒的寒意钻进窗缝。
花妍儿第三次更换浸了药汁的布巾时，床上的小女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阿姐呢......”
她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蛛丝，眼珠艰难地转动着，望向窗外那轮将满的月亮，银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所有的苍白。
“腊八......要到了......”
花妍儿背过身擦了擦眼角，强忍着哽咽笑道：“阁主去后山取雪灵芝了，说回来就给你熬腊八粥，放你最爱吃的蜜枣和莲子......”
小女孩轻轻摇了摇头，纤细的手指从枕下摸出个绣了一半的香囊，青布上只绣了半只蝴蝶，翅尖还露着线头。
“把这个......给王爷......”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间竟漏出几缕细碎的蓝丝，像极了蝶翅的鳞粉。
“告诉他......别学我阿姐......总把解药......偷偷给别人......”
“阿姐她......其实一直......都很不容易......别怪我......”
香囊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锦被上发出轻响。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风响，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
花妍儿连忙推开窗，只见漫天风雪中，一道红裙如燃血般醒目，南昭正纵马奔向皇宫方向，裙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而她身后不远处，玄色大氅如影随形，萧泽琰策马疾追，衣摆翻卷间，隐约露出心口那抹金色的蝶纹，在雪光中闪着微光。
腊月初八的月亮，已圆得像面银镜，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清辉洒满人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