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晨雾像一匹浸了淡香的素纱,慢悠悠漫过朱雀大街。
街角卖蒸糕的阿婆刚掀开竹笼,白蒙蒙的热气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裹着甜糯的豆沙香,把街对面朱红宫墙的轮廓晕染得一片模糊。
她眯起昏花的老眼,望见宫门外立着个穿杏红袄子的姑娘,藕荷色裙摆沾了些晨露的湿痕,正踮着脚朝里张望,那探头探脑的模样,活像只被惊飞后又悄悄落回枝头的小雀儿,怯生生的,又藏着按捺不住的急切。
“姑娘,来块蒸糕暖暖手吧?”阿婆用裹着蓝布帕子的手搭在笼屉边,嗓门带着晨间特有的沙哑,却透着暖意,“新出的红豆馅儿,甜着呢。”
那小丫鬟像是被这声招呼惊着的兔子,猛地蹦了一下,手里的帕子都绞出了褶子。
她低着头蹭到摊子前,声音细若蚊蚋:“那、那给我包两块......”
指尖捏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递过来,又飞快地朝宫门瞥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阿婆,您常在这儿摆摊,可知今日宫里有什么热闹事儿?”
“哟,这宫里头的事,哪是咱能打听的。”阿婆麻利地用油纸包起两块圆滚滚的蒸糕,指尖的薄茧蹭过纸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溜向宫门——一队太监正抬着鎏金箱笼往里走,箱笼上的缠枝纹在雾里闪着微光,领头的那个尖脸太监她认得,是淑太妃跟前最得力的李公公,每月这个时辰,总要采办些南边运来的稀奇物件。
小丫鬟接过蒸糕,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却没立刻转身。
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在油纸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一颗接一颗,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家小姐......昨儿个一早就进宫给太妃娘娘送绣品,”她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到现在,马车也没出这宫门,人也没个音讯......”
阿婆裹着帕子的手猛地顿住,笼屉里的热气趁隙窜出来,拂过她眼角的皱纹。
她想起昨夜三更天,确实听见宫门外的青石路上传来宫车碾过的声响,轱辘声格外沉,还混着女子隐约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被风揉过的柳叶,听着就让人心里发瘆。
此刻雾色更浓了,宫墙上的琉璃瓦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藏着无数说不出的秘密。
“姑娘莫急。”
阿婆望着少女泪痕狼藉的脸,心头莫名一软,鬼使神差地从竹屉里多捡了块桂花糕,油纸裹得方方正正塞进她手里。
“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妨去残蝶阁问问。听说那位南姑娘......”
话音未落,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陡然横插进来,像淬了冰的针尖刺破晨雾:“残蝶阁?”
李公公不知何时已立在摊前,三角眼斜睨着小丫鬟,嘴角勾着冷笑,“你要找的,可是这个?”
他扬手一抛,件物事划过弧线,“当啷”一声落在蒸腾的蒸笼上——
那是枚银蝶耳坠,蝶翼上凝着暗红的血痕,分明与昨日刘家庶女鬓边摇曳的那只一般无二。
小丫鬟的尖叫陡然刺破晨雾,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墨色的翅尖搅碎了满街的香火气。
阿婆还僵在原地,眼前已闪过一道绯红身影,快得像抹流霞。
李公公突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右手死死捂住手腕,蒸笼边缘不知何时多了柄柳叶刀,银亮的刀锋将他的锦缎袖口钉在竹篾上,刀柄缠着的红绸正无风轻颤。
“李公公好大的威风。”
南昭从弥漫的晨雾中缓步而来,乌发如瀑,发间银蝶步摇随步履轻晃,叮咚脆响里裹着几分冷冽。
她眼波流转,落在那哀嚎的太监身上,“光天化日之下吓唬个小姑娘,就不怕污了淑太妃素日里的贤名?”
阿婆这才看清,传闻中神秘莫测的残蝶阁主,竟生得这般惊绝。
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只是眉间那道残蝶妆太过刺目,绯红的颜料勾勒出半只断翅的蝶,红得像凝住的血,瞧着就让人脊背发寒。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身后那人——摄政王萧泽琰玄色大氅曳地,衣摆沾着晨露的湿痕,领口微敞,露出半截缠着绷带的脖颈,绷带下隐约渗出血迹。
他那只缺了小指的右手正漫不经心地转着个褪色的青布香囊,指节泛白,似在隐忍什么。
“殿、殿下......”李公公早已瘫软在地,十七像拎鸡崽似的将他提离地面,他便只剩筛糠般的颤抖。
萧泽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将那枚香囊递向南昭:“徐嬷嬷的遗物。针脚和当年给你绣周岁礼的荷包一样。 ”
南昭指尖触到香囊的刹那,便觉内里有硬物硌着,形状似是枚小小的玉佩。
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小丫鬟正拼命朝自己使眼色,眼波里的焦灼像要溢出来,心中陡然清明。
她转头对阿婆展颜一笑,唇畔梨涡盛着晨露般的清润:“劳烦阿婆,这些蒸糕我全要了。”
阿婆手忙脚乱地往竹篮里拾掇蒸糕,白汽氤氲了她的视线。
忽然有极轻的话语落在耳畔,是那红裙姑娘压低了声音:“烦请阿婆稍后往西城柳条巷去一趟,告诉巷尾第三户人家——就说,蝴蝶找到窝了。”
——
淑太妃的永宁宫,远比想象中来得朴素。
南昭跟在引路宫女身后,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硬物——
那是枚拇指大小的玉牌,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圆润小字,背面却以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永宁宫的暗道布局图,线条隐秘得如同蛛网。
“姑娘在此稍候。”宫女在寝殿前驻足,垂手禀道,“太妃娘娘正在佛堂礼佛。”
一缕缕檀香从雕花木门的缝隙里钻出来,清冽中却混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腥气。
南昭不动声色地弯腰,假装整理裙摆的褶皱,指尖飞快地将玉牌按在早已备好的泥饼上,冰凉的玉面与湿润的泥团相触,留下清晰的印痕。
起身时,恰见萧泽琰从偏殿转出来,他脸色比方才更显苍白,唇上的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王爷好手段。”南昭扬声开口,语带讥诮,“竟连太妃娘娘的佛堂里,都安插了眼线。”
萧泽琰的目光在她袖口处淡淡一扫,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布料,直抵内里藏着的秘密。
“比起南姑娘,本王这点手段不值一提。”他声音低沉,“毕竟,不是谁都能拿本王乳母的遗物做文章。”
话音未落,寝殿的门突然从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沉水香扑面而来,馥郁得近乎霸道,熏得南昭眉心跳动。
淑太妃端坐在珠帘之后,身上的宝蓝色宫装绣满暗纹蝴蝶,翅尾隐在衣褶里,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出。
只是她发间的金凤钗微微歪斜着,珠翠乱颤,像是方才被人匆忙扶起,来不及细细打理。
“琰儿来了。”太妃的声音柔得像浸在温水里,缠缠绵绵,“快让母妃瞧瞧,这阵子咳血的毛病,可好些了?”
南昭冷眼看着萧泽琰躬身行礼。他弯腰时,领口微敞,露出心口处贴着的新换药贴——那是今早她亲手为他敷上的,药棉之下,正藏着方才从徐嬷嬷香囊里取出的玉牌拓印。
“儿臣无碍。”萧泽琰直起身,喉间突然涌上一阵痒意,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帕子捂住唇时,素白的绢面上瞬间洇开一片诡异的蓝渍。“只是......昨夜在凤凰台,不慎受了些风寒......”
珠帘后的身影明显一僵,连带着周遭的沉水香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南昭趁机上前一步,垂首道:“民女奉太妃娘娘懿旨,特来敬献安神香囊。”
她抬手捧出个锦盒,盒盖打开,里头躺着枚绣工粗糙的青布香囊,针脚歪歪扭扭,正是徐嬷嬷留下的那件遗物。
“放肆!”太妃身侧的崔嬷嬷突然厉喝出声——这显然是个新来的,脸上还留着几片未愈的烫伤疤痕,红得刺眼,“这等粗鄙之物,也敢拿来污了太妃的眼......”
“崔嬷嬷。”淑太妃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先下去吧。”
南昭目光如炬,敏锐地捕捉到太妃说这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抚向颈侧——
那里有半截青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蜿蜒如蝶须,在细腻的肌肤上泛着诡异的光泽。
香囊由宫女捧着,缓缓送入珠帘之后。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片刻后,珠帘内突然漾起一声轻笑,柔婉中藏着刺骨的寒意:“好个精巧的心思,竟想拿徐嬷嬷的针线活当饵。”
淑太妃亲自掀了珠帘走出,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慈爱的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诡异的亲昵,“阿昭,你可比你娘聪明多了。”
殿内烛火猛地齐齐一晃,光晕剧烈地跳动着,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扯得忽长忽短。
南昭袖中的短刀已悄然滑入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凛,却见太妃突然猛地扯开领口——
苍白如瓷的皮肤上,爬满了青黑色的纹路,那些交错的线条在肩颈间蔓延,竟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群蝶戏花图,蝶翅振振欲飞,看得人头皮发麻。
“可惜啊......”
太妃幽幽叹息着,脚步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萧泽琰,眼底翻涌着偏执的疯狂。
“我的好儿子,宁愿将蛊母引到自己身上,也不肯遂了母妃的心愿......”
话音未落,萧泽琰猛地张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诡异的是,那些猩红的血珠并未散落,反倒在空中凝聚成一只只蓝蝶,翅尾泛着幽光,扑棱棱振翅,精准地冲向太妃心口的蝶纹!
“就是现在!”
南昭低喝一声,红袖翻飞间,短刀已精准斩向最近的烛台。
灯油泼洒而出,火焰如贪婪的蛇,顺着油痕迅速窜上纱幔,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整个佛堂瞬间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昼,连梁柱上的雕花也看得一清二楚。
太妃的尖叫刺破火海,与十七破窗而入的怒吼交织在一起。
南昭趁乱俯身,朝着佛龛后的屏风扑去——果然如拓印的地图所示,暗门的机关就藏在观音像的莲花座下,那尊玉像的莲瓣边缘,正有细微的凸起。
“南昭!”
萧泽琰的喊声被汹涌的热浪吞没,模糊不清。
南昭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火光中,太妃正死死掐着他的脖颈,两人心口的蝶纹同时亮起刺目的蓝光,像两团燃烧的鬼火,映得彼此的脸狰狞可怖。
暗门“咔哒”一声开启,一股熟悉的沉水香扑面而来,却掩不住其中更浓烈的气息——那是她刻骨铭心的血腥味,混在香雾里,从幽深的暗室内飘出。
暗室深处,铁链拖拽的轻响隐约传来。
南昭借着从门外透入的火光望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被铁链锁在石壁上,衣衫褴褛,发丝枯槁。
“......姐......姐......”
微弱的呼唤带着哭腔,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小女孩缓缓抬起头,一双琥珀色里蓄满了泪水,泪水顺着她蜡黄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成水珠。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残破的布老虎,针脚粗糙,耳朵缺了一只——那分明是三年前,南昭从姜家屯的废墟里,亲手塞进她怀里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