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扑簌簌敲着残蝶阁的窗棂,像无数细碎的玉珠落满檐角。
药炉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白气,将小小的厨房蒸得雾蒙蒙的,连梁上悬着的干草药都浸了水汽,散出清苦的香。
花妍儿踮着脚往炉膛里添炭,火光舔着炭块,映得她腕上那片未愈的灼伤泛出红痕——
那是昨夜拦着南昭自剜心头血时,被打翻的药罐烫的。
“阁主,该给王爷换药了......”
她捧着黑漆漆的药碗,轻叩厢房的门,指节刚触到门板,里头就传来“咣当”一声响,像是铜盆被人打翻在地。
南昭拉开门时,中衣的前襟还滴着水,显然是刚用冷水泼过脸。
她发梢散乱地贴在颈间,眼底布满红血丝,指节处留着新添的咬痕——
不用问也知道,是用最笨的法子逼着自己保持清醒。
“他又发热了。”
她侧身让花妍儿进门,嗓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药里再加三钱犀角粉,压一压这邪火。”
床榻上的萧泽琰安静得像个纸人,脸色白得透明,唯有眉心不时蹙起,显出几分活气。
他心口缠着的白布已渗出淡金色的血渍,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微光,像撒了层碎金。
花妍儿绞了帕子正要上前擦拭,却被南昭抬手截了过去:
“我来。”
温热的巾帕抚过男人瘦削的锁骨时,南昭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雁门关。
那时她中了埋伏昏迷不醒,也是这样躺在他帐中,他用那只缺指的手给自己换药、喂水,动作稳如磐石。
如今轮到她来照料,指尖却止不住地发颤。
“阿姐......”
软糯的呼唤从门边传来。
小女孩抱着布老虎,赤着脚站在那儿,心口贴着块巴掌大的膏药,小脸比昨日红润了许多,只是眼睛还肿着。
她怯生生地蹭到床前,小手在袖中掏了半天,突然将个黏糊糊的物件塞进萧泽琰摊开的掌心——
是半块桂花糖,糖纸已经被体温焐化了,沾了些细碎的绒毛。
“王爷哥哥说过......”
孩子仰起脸,琥珀色的眸子湿漉漉的,像含着晨露,
“吃了糖,再苦的药都能咽下去了......”
南昭的喉头猛地一哽。
她认得这糖,是昨日妹妹闹着不肯喝药时,萧泽琰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来的,当时他还笑着说:
“良药苦口,但日子总得带点甜。”
窗外的风雪更急了,卷着哨音撞在窗纸上,发出“噗噗”的响。
花妍儿悄悄退出去,却见十七像尊门神似的杵在廊下,肩头已积了层薄雪,铠甲上的冰碴泛着冷光。
“大人怎么不进去守着?”她递过一杯热茶。
十七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递过来时指节有些僵硬:
“王爷昏迷前吩咐过,若他醒不过来......”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就把这个交给南姑娘。”
油纸层层解开,里头裹着把青铜钥匙,柄上刻着繁复的云纹。
还有张字条,字迹因失血而显得虚浮,却依旧有力:
「凤栖宫地牢,丙字柜。」
风卷着雪沫子掠过回廊,将字条上的墨迹吹得微微发皱,像藏着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
子时的梆子声悠悠飘过朱雀大街,敲碎了雪夜的寂静。
南昭裹紧身上的狐裘,踏入漫天风雪中,靴底碾过路面的冰碴,发出“咯吱”的脆响,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十七提着盏防风灯笼走在前面,跳跃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宫墙上,时而交叠成一团,时而又被风撕开,远远望去,像两只挣扎的蝶。
“姑娘不必太过忧心。”
十七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晃了晃,
“王爷十岁那年中过更烈的毒,太医都说没救了,他硬是三天就醒了过来,还笑着说阎王爷不敢收。”
南昭的目光落在他后颈上新添的刀疤上,那疤痕还泛着粉红,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
“你跟着他多久了?”
“整整十二年零四个月。”
十七的脚步声忽然轻快了些,语气里带着点怀念,
“那会儿王爷刚从冷宫出来,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却敢替先帝试那些不明不白的药,每次都疼得半夜睡不着,却从不叫一声苦......”
话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南昭顺着他骤然绷紧的目光看去,只见凤栖宫偏殿的屋檐上,蹲着个黑影,两只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幽光——
是只通体漆黑的夜枭,爪下还抓着团蓝莹莹的东西,像握着颗凝固的星子。
“是蛊蝶!”
十七的佩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映着雪光,格外凛冽。
夜枭却只是歪着头盯着他们,突然松开了爪子。
那团蓝光悠悠荡荡飘下来,落在南昭脚前的雪地上,竟是朵半开的雪灵芝,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冰碴,花蕊里还蜷着只昏睡的蓝蝶,翅尖泛着微光。
“怪事......”
十七用刀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眉头紧锁,
“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
南昭却弯腰将灵芝拾了起来。
花茎的断处有整齐的切痕,显然是被人精心栽培、刻意摘下的。
她突然想起萧泽琰昏迷前,气若游丝说的最后一句话:
「丙字柜里,有你娘当年种的药......」
地牢的入口藏在偏殿的佛龛后面。
十七刚转动机关,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沉水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尖发紧。
南昭的指尖抚过石壁上深浅不一的抓痕——
有些已经泛黑陈旧,有些还带着新鲜的血渍,像无声的控诉。
丙字柜是一排不起眼的青灰匣子,与周围的石壁几乎融为一体。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柜门“咔嗒”一声自动弹开,露出里头一只水晶瓶。
瓶中漂浮着一朵盛开的雪灵芝,根系上缠绕着枚褪色的银铃铛,铃铛上还挂着半截红绳——
正是当年系在妹妹襁褓上的那只。
“这是......”
十七突然捂住口鼻,脸色发白,
“什么味道?”
一股甜腻的腥气从柜子深处弥漫开来,混着药味,格外刺鼻。
南昭猛地拽开柜底的暗格,数十个琉璃罐“哗啦啦”滚落在地,摔碎了大半——
每个罐子里都泡着颗心脏,大小不一,罐身贴着黄纸标签,上面用朱砂写着:
「腊八生,琥珀目,姜氏女」。
最底层的罐子格外小巧,里头的心脏只有核桃大小,标签上的墨迹尚新,写着:
「昭儿妹,共生体」。
南昭袖中的短刀“铮”地出鞘,寒光闪过,将满柜的瓶瓶罐罐劈得粉碎。
蓝紫色的血漫过她的靴面,那些泡在药水里的心脏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渐渐融成一片粘稠的液体,最终在地上凝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是姜氏。
“阿昭......”
蓝血组成的嘴唇缓缓开合着,发出气音般的呼唤,声音缥缈得像要被风吹散,
“凤栖宫......正殿......梁上......”
十七的佩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连退数步撞在石壁上。
南昭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脸慢慢消散,然后弯腰拾起唯一完好的水晶瓶,将那朵雪灵芝小心翼翼地收进去。
“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让十七突然想起王爷下死令时的语气——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最沉的平静。
残蝶阁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像颗悬在雪夜里的孤星。
天蒙蒙亮时,花妍儿打着哈欠往厨房去取早膳,刚转过回廊,就见南昭独自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膝头摊着本烧焦一半的册子,指尖正抚过那些发黑的字迹。
“阁主彻夜未眠?”花妍儿轻声问,将裹着棉布的食盒放在石桌上。
南昭摇了摇头,抬手将册子又翻过一页。
这是她从凤栖宫正殿梁上的铁匣里找到的——
竟是先帝亲笔所书的《养蛊录》,字里行间详细记载了如何用至亲血脉培育蛊母,字迹狰狞得像是蘸着血写就。
最后几页早已被血浸透,模糊不清,唯有角落一行小字尚可辨认:
「淑妃窃姜氏女,余以假婴易之,然蛊母已种......」
“妍儿。”
她突然合上册子,声音里带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去请萧云霁。”
花妍儿刚要应声,厢房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小女孩慌乱的惊呼。
南昭像阵旋风般冲进门,正看见萧泽琰半倚在床头,那只缺了小指的手堪堪接住妹妹递来的药碗,碗沿的药汁溅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洇出片深色的痕。
晨光透过窗纱漫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描了层柔和的金边。
他抬头望过来的瞬间,南昭恍惚间竟看见多年前雪地里那个倔强的少年——
那时他刚从冷宫出来,也是这样,带着一身伤,眼神却亮得惊人。
“昨日那《破阵》第七拍......”
萧泽琰的嗓音还沙哑得厉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走调了。”
床边的小女孩“噗嗤”笑出声,小手拍着床单:
“阿姐弹琴像敲木鱼!”
南昭立在门口,掌心的册子突然变得滚烫。
她终于明白,为何娘亲的琴谱里,唯独第七拍用了朱砂标记——
那根本不是曲谱,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三人,跨越生死设下的解蛊局,每一个音符,都是引蛊母现身的暗号。
萧泽琰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不再是妖异的金芒,而是正常的殷红血色。
他望向南昭的眼神带着无声的询问,却见她缓缓举起那只水晶瓶——
瓶中的雪灵芝在晨光中舒展花瓣,露出藏在蕊心的一粒莹白珍珠,珠身流转着淡淡的蓝光。
那是姜氏留给幼女的最后礼物,也是先帝穷尽心力、至死都没能找到的......
真正的蛊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窗外的雪粒还在敲打着窗棂,细碎的声响里,藏着跨越十二年的秘密,终于在晨光中露出了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