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林砚仔细整理好衣冠,独自一人前往张崇府邸。相府位于皇城附近的崇仁坊深处,与林砚所居的宅院相隔不远,却自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象。
黑漆铜钉的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威严肃穆,四名按刀而立的护卫眼神锐利,身形挺拔,显然是军中精锐。整个府邸外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唯有檐角探出的苍松翠柏,暗示着内里的深阔。
林砚递上名帖,门房查验后,态度恭敬地引他入内。穿过影壁,绕过回廊,庭院深深,布局严谨,不见丝毫奢靡,却处处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势与规整。仆役婢女行走其间,步履轻快,悄无声息,训练有素。
他被引至一间僻静的书房外。门房通报后,里面传来张崇沉稳的声音:“进来。”
林砚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古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各类典籍卷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窗前,上面文房四宝井然有序,还摊开着几份文书。张崇正坐在案后,今日他未着官袍,仅是一身深色常服,却依旧不怒自威。他手中拿着一份舆图,见林砚进来,便放下图卷,目光投来。
“晚辈林砚,拜见张老大人。”林砚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坐。”张崇指了指下首的椅子,态度较之在江宁时多了几分正式,却仍带着长辈的温和,“一路北上,舟车劳顿,住处可还安顿好了?家眷可还适应京城气候?”
“谢老大人关怀,一切均已安顿妥当。内子与随行之人正在适应,京城风物与江南迥异,尚需些时日。”林砚依言坐下,恭敬回答。张崇这份出于真诚的关心,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
“嗯,初来乍到,难免如此。若有不便之处,或需添置什么,尽管让张顺去办。”张崇微微颔首,语气平和,随即话锋一转,神情略显郑重,“安之,你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最紧要者为何?”
林砚沉吟片刻,结合之前张崇的提点与自己的观察,答道:“晚辈浅见,一在漕运,关乎钱粮命脉;二在边防,北辽虎视,不可不防。”
“不错。”张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漕运积弊已久,损耗巨大,改革势在必行,然牵涉甚广,阻力重重。北方嘛……”他顿了顿,没有细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砚,“你于江宁时,便有诸多奇思妙想,格物致知,别开生面。如今既入京,这身本事,当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说着,他从案几一角取过一枚乌木腰牌和一份文书,推到林砚面前。“这是相府记室参军的符牌与告身文书。此职虽为幕僚虚衔,无实掌官印,却可随我参与议政,阅览部分非机密文书典籍。持此符牌,相府内外院除机要重地外,皆可通行。”
林砚起身,双手接过。乌木符牌入手沉实,上面阴刻着“相府记室参军林”几个字,代表着他在京城、在张崇势力范围内的初步身份定位。
“谢老大人栽培。”
“既入此门,便是同舟共济。”张崇摆摆手,“来,带你见见几位同僚,日后也好共事。”
张崇起身,引着林砚走出书房,来到相邻的一处宽敞厢房。这里显然是幕僚们日常办公议事之所,数张书案排列,上面堆满了卷宗,有三名文士正在其中或伏案疾书,或凝神沉思。
见张崇进来,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张崇为林砚引见:“这位是陈知远,字伯渊,精研律法刑名,曾在大理寺任职。”陈知远年约四十五六,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下颌微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蓝色直缀,整个人透着一股严谨乃至刻板的气息。
“这位是孙文焕,字明达,通晓经济钱谷,于财税一道颇有见地。”孙文焕约莫三十七八岁,面皮白净,未留须,眼睛细长,时常微眯着,带着商贾般的精明,笑容可掬,但眼底深处却藏着算计。
“这位是穆青峰,字子岳,熟读兵书,曾在边军历练,于军务策论上见解独到。”穆青峰看起来最年轻,三十出头,肤色微黑,身形挺拔,虽着文士衫,却难掩一股行伍之气,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与审视。
“三位先生,这位是林砚,字安之,来自江宁。其人才思敏捷,于格物、算术乃至诗词皆有不凡造诣,如今添为记室参军,你等多关照。”张崇介绍道。
“林参军,久仰。”三人几乎同时拱手,语气客气,目光却齐刷刷落在林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陈知远的眼神带着律法者的挑剔,似乎在衡量他的言行是否合乎规矩;孙文焕的笑容加深,仿佛在估算他的“价值”;穆青峰则微微挑眉,带着对文人,尤其是以诗词闻名的文人的一丝惯性质疑。
“晚辈林砚,初来乍到,才疏学浅,日后还需向三位先生多多请教。”林砚躬身还礼,态度放得极低,言辞恳切。
“林参军过谦了,七夕、中秋两首词作名动江南,岂是才疏学浅?”孙文焕笑眯眯地接过话头,“只是不知林参军于经世实务方面,有何心得?”
穆青峰也开口道:“京城非比江宁,风急浪高,光会吟风弄月可不行。”话语直白,近乎无礼。
陈知远虽未开口,但那审视的目光也表明了他类似的疑虑。
林砚心知这是必经的下马威,神色不变,依旧谦和:“诗词不过小道,娱情遣兴罢了。至于实务,晚辈确无经验,正需在老大人与诸位先生麾下学习磨砺。格物算术,或可在计算、工造等细微处,略尽绵力。”
他不争辩,不炫耀,只坦然承认不足,并将自己的定位放在辅助性的“格物算术”上,既回应了质疑,又未显得咄咄逼人。
张崇在一旁看着,并未插话,任由他们交锋。见林砚应对得体,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道:“好了,安之初来,你们日后有的是时间切磋。伯渊,将近期关于漕运损耗的卷宗找一份给安之看看。明达,户部那边关于去岁各道税赋的简报也抄录一份。让他先熟悉熟悉。”
“是,相爷。”三人应下。
张崇又对林砚交代几句,便先行离开了厢房。
林砚知道,这初步的接触只是开始。他接过陈知远和孙文焕让人取来的厚厚卷宗,感受到其沉甸甸的分量,也感受到了那三位同僚目光中并未完全消散的审视与淡淡的疏离。
他寻了一处空置的书案坐下,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卷宗。京华之旅的第一道门槛,他已迈入,但这相府之内的风波,与他在这帝国权力中枢的立足之路,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