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生疼。林砚策马追上中军的队伍,在行进的车马间找到了张崇的帅旗。
老师。林砚勒住马缰,与张崇并辔而行。
张崇侧首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凝重的面色上停留片刻:武库的情况,很糟?
林砚深吸一口气,将方才在武库所见一一道来。当说到那些锈蚀的兵器、用草绳捆扎的甲胄时,张崇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当提及将作监以次充好、武库官吏中饱私囊时,张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学生已将所有详情记录在册。林砚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递了过去。
张崇接过,却看也不看,只是摩挲着册子粗糙的封面,良久,才长叹一声:安之,你以为我不知么?
这话让林砚一怔。
朝廷拨付的军费,经手一层,便少一分。到了武库,能剩下三成已是万幸。张崇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掩盖,可大军已发,粮草有限,此时若彻查此事,朝中必然震动,不知多少人要跳出来阻挠。届时,西北未平,内乱先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林砚已经明白了。不是不想查,而是不能查。至少现在不能。
可是老师,就让那些蛀虫...
待平定西北后。张崇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本帅自会与他们一一清算。
他将册子仔细收进怀中,仿佛收起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这一个多月的行军路上,林砚时常想起张崇那日的眼神。那不仅仅是无奈,更是一种隐忍的决绝。
此刻,当延州城那饱经风霜的城墙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时,林砚才真正明白了张崇的苦心。
城墙之上,象征大新王朝的龙旗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旗面破旧,边角撕裂。守城的兵士们倚在垛口后,身上的号衣褪色破烂,难以蔽体。一张张面孔被塞外的风沙雕刻得粗糙不堪,眼神麻木,只有在看到大军旌旗时,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这就是...延州守军?骑在马上的林砚轻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
赵虎在他身侧,浓眉紧锁: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大军缓缓入城,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中既有期盼,又带着深深的畏惧。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这支装备相对齐整的军队。
张崇下令大军在指定营地驻扎,随即带着林砚等一众参军登上了延州城墙。
站在城头,视野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城外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远处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几处被焚毁的屋架像墓碑般矗立在暮色中。更远处,一座座烽火台孤寂地立在丘陵之上,在渐沉的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哨兵。
三个月前,叛军前锋曾突袭至城下十里。延州守将曹玮声音沙哑,他是杨荣旧部,杨荣战死后,他奉命坚守延州,城外十七个村落被焚,能逃的都逃进城了,没逃掉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
林砚扶着冰凉的城墙,触手处是深深浅浅的箭痕和刀疤。这些痕迹无言地诉说着这座边城经历过的血与火。
粮草还能支撑多久?张崇问道,目光依旧远眺。
曹玮苦笑:若是只供原守军,尚可支撑两月。如今大军到来...最多半月。
众人沉默。半月,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在极短时间内打开局面,否则不用叛军来攻,饿也能饿死他们。
暮色渐浓,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就在这时,城墙角落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林砚转头望去,见一个老兵蜷缩在垛口下,身上裹着破旧的毛皮,花白的胡须上结着冰霜。他的眼神与其他守军不同,没有那么麻木,却更深沉,像一口枯井。
老丈是本地人?林砚走过去,蹲下身问道。
老兵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参军服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归于平静:回大人,小老儿在延州守了三十年城。
三十年。林砚心中一动:老丈可见过如今的叛军?
老兵沉默片刻,望向城外苍茫的暮色:党项人...来去如风。他们的骑兵,比草原上的狼还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们...只能守城。
只能守城。这四个字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为何不出城迎战?随行的一位年轻参军忍不住问道。
老兵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年轻参军不由得后退半步:出城?杨将军出城迎战,首级现在还挂在绥州城头。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城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队骑兵从西边疾驰而来,人人带伤,马匹浑身是血。
是巡逻队!曹玮脸色一变,急忙下令开城门。
那队骑兵冲进城门,为首的队正滚鞍下马,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将军!我们在三十里外遭遇叛军游骑,王老三他们...没能回来。
他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淋漓:他们故意放我回来报信...说...说三日内要踏平延州。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呼啸。
张崇面色不变,只淡淡道:知道了。带弟兄们下去治伤。
他转向众人,目光如炬:都看见了?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
夜幕彻底降临,延州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城墙上的火把次第亮起,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
林砚没有回营,他依旧站在城头,望着远方黑暗中隐约的山峦轮廓。这一刻,武库中那些锈蚀的兵器、张崇无奈的神情、老兵麻木的眼神、巡逻队身上的鲜血,都在他脑海中交织。
这个王朝的顽疾,远比想象中更深。而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凶悍的叛军,还有背后这个千疮百孔的体制。
远处,一声狼嚎划破夜空,凄厉悠长。
夜色深沉,延州城如同一叶孤舟,漂浮在西北无边的黑暗之中。而在遥远的西方,叛军的营火星星点点,如同嗜血的狼群,正在黑暗中觊觎着这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