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将白日那场细雪的痕迹彻底吞噬。高家府邸深处,平日里灯火通明、彰显富贵的花厅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幔垂下,隔绝了内外声息。厅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牛角灯,光线勉强照亮围坐在紫檀木雕花圆桌旁的几张凝重面孔。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唯有铜制暖炉里银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尖锐地划破死寂。
高腾坐在主位,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冰冷的翡翠扳指,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冷静。下手坐着几位高家族中有头有脸的老人,皆是须发花白,此刻也都眉头紧锁,面沉似水。高俊站在父亲身后,脸色比白天在醉烟楼时更加苍白,眼神涣散,仿佛还未从那个“魔鬼”的低语中回过神来。
“事情……大家都已知晓。”高腾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工坊里匠人中毒之事,绝非偶然。如今城中流言四起,连宫里……严大人都已派人来过问。”
一位穿着褐色绸褂、辈分最高的族老清了清嗓子,试图稳住局面:“腾哥儿,此事虽棘手,却也未必就到了绝境。老夫看来,那中毒症状,与往年处理薯莨、靛蓝等染料时,匠人操作不当所致的中毒颇有几分相似。或许……或许只是新配方用料生猛,工匠们一时不适罢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全力救治病患,封锁消息,再请名医仔细研判配方,找出症结,日后严加防范,未必不能……”
“防范?如何防范?!”另一位脾气急躁的族叔猛地打断,声音因焦虑而拔高,“现在满江宁都在传我高家的贡布有毒!宫里都知道了!这是防范能解决的吗?这是有人要置我高家于死地!”
“慌什么!”先前那族老呵斥道,“流言终是流言!只要我们能证明并非毒布,只是工艺疏漏,严加管束,日后不再出纰漏,再上下打点一番,未必不能平息此事!贡布之事关乎皇商资格和家族声誉,岂能因些许挫折便自乱阵脚?”
厅内再次陷入争论,有人主张强硬压下,有人主张花钱消灾,还有人心存侥幸,认为不过是工艺问题。
高腾一直沉默着,听着族老们或天真或焦躁的言论,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
“砰”的一声巨响,将所有争论都压了下去。众人惊愕地看向他。
“工艺疏漏?防范?”高腾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身后魂不守舍的儿子,“俊儿!你来说!把你今天在醉烟楼听到的,看到的,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再说一遍!告诉他们,这究竟是‘工艺疏漏’,还是别的什么!”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高俊身上。
高俊被父亲一吼,浑身一颤,仿佛从梦魇中惊醒。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惊恐,嘴唇哆嗦着,在白日林砚面前强撑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
“他……他全都知道……”高俊的声音发飘,带着哭腔,“林砚……林家那个二小子……他就像亲眼看见了一样!他说……最开始是头晕、呕吐……然后手脚发麻,记性变差,睡不着觉……他说,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该发作了……他连……连我们拿到配方秘密生产了多久,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越说越快,情绪激动,仿佛要将积压的恐惧全部倾泻出来:“他说那不是病!是毒!是配方里的毒!他还说……还说……”高俊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仿佛想起了最可怕的话,牙齿咯咯作响,难以启齿。
“他还说什么?!”高腾厉声催问,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高俊闭上眼,几乎是嘶喊出来:“他说……‘毒害皇室,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嘶——”
厅内瞬间死寂。方才还存有一丝侥幸的族老们,此刻全都面色惨白,如遭雷击,有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手里的茶盏跌落在厚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诛连九族!
这四个字如同丧钟,在高家最核心的几个人耳边轰然敲响。什么生意,什么皇商,什么声誉,在这四个字面前,顷刻间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这是能让他们百年基业、满门血脉瞬间灰飞烟灭的绝杀!
“他……他怎么敢……”那褐衣族老颤巍巍地指着高俊,也不知是在问林砚怎么敢布此毒局,还是怎么敢说出如此诛心之言。
“他当然敢!”高腾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现在你们还觉得这是意外吗?还觉得是工艺疏漏吗?从那个蜀商出现,到我们拿到配方,再到工坊出事,流言四起,宫中来询……这一切根本就是他林砚早就设计好的圈套!他早就知道那配方有问题!他是故意让我们跳进去的!他要的不是打败高家,他是要彻底毁了高家!”
真相如同冰水泼面,浇得所有人透心凉。先前所有的争论和侥幸都显得可笑至极。他们高家,江宁有头有脸的豪商,竟真的从头至尾,都被一个他们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林家次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步步引向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火爆裂声。
良久,高腾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中,声音沙哑得厉害:“为今之计……唯有……找他。”
“找他?”族老们愕然。
“对,找林砚。”高腾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既然布下此局,又让俊儿带回这话,必然有所图谋。他不会真的想把事情捅到玉石俱焚那一步,那样对他林家也没好处。他一定有条件……我们必须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高俊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父亲,他……他今天最后说……如果您想见他,明天下午去醉烟楼即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屈辱和荒谬,“他还说……上午他还要上课,没空。”
上午还要上课?
在这等高家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关头,那个布局者,竟然还惦记着上午要去上课?
高腾闻言,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一股极致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却硬生生被他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和决绝。
“好……好一个林安之……”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告诉门房,明日备车。下午……我去醉烟楼见他。”
夜色更深,高家府邸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却注定无人能安眠。巨大的恐惧和未知的谈判,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而他们唯一的生机,竟系于明日午后,那座他们曾经嗤之以鼻的酒楼,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