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四年二月廿一,醉烟楼饯行宴的次日。寅时刚过,江宁城在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苏醒,城北运河码头却已人影攒动,灯火通明。
林家、苏家两府的仆役正将最后几只箱笼搬上那艘中等规模的客船。船是林瑾特意安排的,外表不甚起眼,内里却布置得稳妥舒适,既免了过于招摇,也确保了长途航行的便利。
天色青灰,晨雾如纱,笼罩着运河两岸的垂柳与屋舍,也模糊了送行人的面容。初春的寒风掠过水面,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弥漫在码头上的离愁别绪。
林月穿着一身素净的鹅黄衣裙,站在人群最前。她左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已然结痂,颜色转为暗红,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破坏了她曾经的娇俏,却也为她尚显稚嫩的脸庞平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本蓝皮册子,走到林砚面前。
“二哥,”她的声音比以往沉静了许多,将册子递上,“这个给你。”
林砚接过,入手是宣纸特有的温厚质感。封面上,是林月工工整整誊写的《论语》二字,笔锋虽还带着少女的娟秀,却已能看出几分风骨。他轻轻翻开,墨香扑鼻,字迹清晰。翻到《子罕》篇时,动作微微一顿——页间夹着一张窄小的桃花笺,上面以同样的笔触,写着四个稍大的字:自强不息。
林砚心头一热,抬头看向妹妹。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她脸颊上的疤痕,动作小心翼翼,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歉疚。那夜林府的惨状,小妹持剪与匪徒搏命的决绝,仿佛就在昨日。
“月儿,”他声音低沉,带着郑重的承诺,“好好跟着周先生读书。待二哥归来时,希望见到我林家出了一位真正的女学士。”
林月没有闪躲他的触碰,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她用力点了点头,唇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二哥放心,月儿定不负所望。我已跟周先生说好,不仅要读四书五经,还要学算学、地理。你...你在京城,一切小心。”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早点回来。”
说完,她迅速转过身,不再看林砚,背影挺得笔直,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以及所有的不舍与脆弱,都死死地压在了那看似单薄的脊背之后。
林瑾走上前来,他如今是林家实质上的家主,肩上的担子沉重。他拍了拍林砚的肩膀,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这是林家各地分号的联络方式和暗记,还有十万两银票,分藏在几个商号,需要时可凭信物支取。”他压低声音,“京城不比江宁,龙蛇混杂,万事谨慎为上。家中一切有我,不必挂心。”他目光深沉,带着兄长独有的关切与担忧,“记住,江宁永远是你的退路。若事不可为,便回来。”
林砚将账册小心收好,重重点头:“大哥,家里...辛苦你了。”
另一边,苏明正对苏婉儿殷殷叮嘱。经历了许多,这位精明的商人对待女儿女婿的态度已大为不同,少了些权衡利弊,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婉儿,此去京城,要好生照顾自己,谨守本分,襄助安之。”他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锦囊,“这里面是五万两银票,还有些应急的珠宝,你们初到京城,用钱的地方多。”他又看向林砚,语气颇为郑重,“安之,小女...便托付与你了。”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会护婉儿周全。”林砚执礼回道。苏婉儿站在林砚身侧,对着父亲盈盈一拜,眼中亦有离别的酸楚:“爹爹保重身子,女儿会常写信回来。”
该登船了。
林砚环顾四周,送行的人群中,并未见到那个绯色的身影。柳如烟...终究是没有来。他心下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却在转瞬间,瞥见远处河堤柳树下,停着一顶熟悉的青布小轿,轿帘微动。他了然一笑,昨夜那本规划书,已是最好的告别。她选择了将情愫埋藏,以事业伙伴的身份,期待未来的京城重聚。
“开船——”船老大一声悠长的吆喝,打破了码头的沉寂。
船帆缓缓升起,饱饮了微风。粗壮的缆绳被解开,船身轻轻晃动,离开了坚实的码头,向着运河中心移去。
林砚与苏婉儿并肩立在船头,回望那渐行渐远的江宁城墙。青灰色的城垣在晨雾中宛如一道沉默的巨影,承载了他穿越以来近一年的记忆——初醒时的茫然,适应后的闲适,诗会上的锋芒,商战中的惊险,新婚的喜悦,以及那刻骨铭心的血仇与悲痛。这一切,此刻都随着水波,荡漾开去,模糊成一片苍茫的背景。
苏婉儿轻轻倚靠在林砚肩头,没有说话,只是用这种方式传递着她的支持与陪伴。她身后,丫鬟小翠、娟儿、婵儿安静侍立,脸上也带着离乡的愁绪与对前路的忐忑。小翠紧紧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她特意为林砚准备的江宁特色点心;娟儿和婵儿则小心照看着几个装满苏婉儿日常用物的箱笼。
赵虎立于船尾,亲自操舵,沉稳的目光扫视着河道,确保航行无虞。他如同磐石,是此行最可靠的武力保障。林远则显得有些兴奋,又难掩紧张,扒着船舷,不住地回望那缩小的城市轮廓,喃喃道:“京城...不知是何等光景...”
客船顺着水流,速度渐快。运河两岸的景致缓缓后移,农田、村舍、远处的山峦,都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早起的渔人已在河边撒网,袅袅炊烟从零星分布的农舍中升起,勾勒出一幅宁静的江南晨景,与船上众人复杂的心绪形成鲜明对比。
林砚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与寒意的空气,胸膛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离别的伤感,对未来的期许,肩负重任的沉重,以及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情,交织在一起。
“此去,”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旁苏婉儿的耳中,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必是风云际会。”
江宁的城墙终于彻底隐没在茫茫雾霭之后,再也看不见了。客船驶入运河主干道,帆影渐远,唯余下水波荡漾,以及天际那轮试图冲破云层的、熹微的晨光,为这离别的一幕染上了一层苍茫的底色,也照亮了前行的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