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林府正房内的烛火尚未熄灭,张崇府上的管家便踏着夜色匆匆而来。
“林公子,”老管家面色恭谨,带着几分郑重,“相爷命老奴传话,陛下已定于明日卯时正刻早朝,宣召公子,以及赵虎将军、雷豹三人入宫觐见,论功行赏。”
该来的终究来了。林砚与苏婉儿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是预料之中的步骤。
“有劳管家深夜前来。”林砚拱手还礼,神色平静,“不知相爷今日面圣,可还有其他交代?”
老管家微微躬身:“相爷只说,明日朝堂之上,一切自有分晓。请公子务必准时赴召,依礼行事即可。”他的语气平稳,听不出特别的暗示。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林砚心念微转,张崇行事向来沉稳,既然特意派人传话,又如此交代,想必明日之事已在掌握之中。他不再多问,客气地送走了管家。
“夫君,看来明日便是关键。”苏婉儿轻声道,眸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面对未知的审慎。
林砚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该做的都已做了,该有的功劳想必也瞒不过去。明日只需静观其变,依礼谢恩便是。夜深了,先歇息吧,养足精神才好应对明日。”
话虽如此,这一夜,林府几人心中都萦绕着对明日朝会的种种思量,睡得并不十分踏实。雷豹更是辗转反侧,既惶恐于面见天颜,又对未来的命运充满忐忑。
次日清晨,秋意萧瑟,皇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青灰色调中。卯时初,林砚便已穿戴整齐,他选择了一身符合举子身份的青色儒衫,显得沉稳内敛,又不失文雅。赵虎换上了正式的武官常服,虽不习惯这般束缚,却更显英武挺拔。雷豹则是一身崭新的京营普通士卒号服,神情局促中带着一丝敬畏与茫然。三人在宫门外与等候的张崇汇合,由引路太监领着,穿过重重宫阙,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殿。
这是林砚第一次踏入新朝的皇宫,也是第一次面见当今天子。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前行,两侧是巍峨的殿宇和森严的侍卫,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在空气中。金銮殿内,庄严肃穆,蟠龙金柱高耸,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济济,鸦雀无声。当他们在太监的唱名声中步入大殿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好奇,有审视,有冷漠,亦有不易察觉的探究。林砚能清晰地感觉到,站在文官队列前列那位气度沉凝、面容清癯的老者——枢密使沈肃,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的深邃。
“臣,张崇,奉旨携林砚、赵虎、雷豹觐见陛下。”张崇的声音在大殿中沉稳响起。
“宣。”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从御座旁传来。
林砚依礼垂首,眼观鼻,鼻观心,跟随张崇亦步亦趋,直至丹墀之下,依制行三拜九叩大礼。趁着起身的瞬间,他恪守礼仪,未曾直视天颜,但余光仍能瞥见高踞龙椅之上的那道明黄身影。
皇帝赵禛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称得上清秀,但脸色透着一种缺乏日照的苍白,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眼神似乎有些飘忽,缺乏一代帝王应有的锐利与深沉。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却仿佛被那过于宽大的袍服衬得有些单薄,姿态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与这庄严肃穆的大殿氛围显得有些疏离。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些随意,目光在张崇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林砚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你便是林砚林安之?朕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鹊桥仙》、《水调歌头》,还有那首《凉州词》,皆是传世佳作,朕时常吟诵,爱不释手啊。”
他一开口,竟是先论诗词,语气中带着对才子名士的欣赏。
林砚心中微动,面上却恭敬回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些许拙作,能入陛下圣听,实乃臣之荣幸。”
皇帝似乎谈兴渐起,身体微微前倾,笑道:“爱卿过谦了。朕听闻你此次南下,不仅协助张相赈灾,还亲历险境,想必颇有感触。今日趁此机会,不若就以这赈灾为题,即兴赋诗一首,让朕与诸位爱卿也品鉴一番,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大臣都微微蹙眉。这是议论国事、论功行赏的朝会,岂是吟诗作对的场所?张崇更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忍不住轻咳两声,出声提醒道:“陛下,林砚等人乃因赈灾有功,奉召前来听封……”
皇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似乎也意识到在此刻强行索诗有些不合时宜,他悻悻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张相提醒的是。是朕心急了。”他有些意兴阑珊地靠回龙椅,对身旁侍立的大太监道,“宣旨吧。”
那大太监躬身领命,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林砚,才思敏捷,诗名远播,于江淮赈灾事宜中,亦有献策辅佐之功。朕心甚慰,特赐尔翰林院待诏之职,秩从五品,赏银千两,以示嘉奖。”
翰林院待诏!一个典型的清贵文职,主要负责撰写诏敕、备顾问、侍讲经史,与诗词文章打交道,位卑而清要,却并无多少实权。这封赏,果然偏向了他的“诗才”,而将其在赈灾中展现的实务能力轻描淡写地归于“献策辅佐”。
“赵虎,护卫有功,勇武可嘉,赏银五百两,仍归原职效力。”
“雷豹,念其迷途知返,勇于任事,免其前罪,编入京营骁骑卫,为国效力。”
旨意宣毕,殿内一片寂静。这封赏,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微妙。林砚得了个清贵身份,赵虎得了实惠,雷豹得了新生,唯独对张崇此番南下最大的政绩——成功赈灾、稳定江淮,以及擒获重要人证冯吉之事,旨意中竟无半句提及,对张崇本人更是没有任何表示。
“臣等领旨,谢陛下隆恩。”林砚压下心中的思量,与赵虎、雷豹一同叩首谢恩。
皇帝似乎完成了任务,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然而,就在林砚三人准备躬身退出之际,始终沉默立于文官首列的张崇,却突然手持玉笏,向前迈出一步,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臣,张崇,有本启奏!”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方才那看似平静的局面。所有官员的目光,包括正准备退朝的皇帝,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上。林砚脚步一顿,心知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要拉开序幕。他垂首立于原地,静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