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洛阳城吞噬。林府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映照着林砚晦暗不明的侧脸。从宫中归来已有两个时辰,他身上那身待诏官服仍未换下,沾染着金銮殿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
张崇挂帅的消息早已传开,钦天监正在紧急推算吉日,点将出征迫在眉睫。白日里,散朝后,张崇曾在宫门处短暂停留,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砚身上,虽未言语,但那沉静眼神中蕴含的期许与托付,重若千钧。林砚避开了那道目光,以需要安顿家小为由,婉拒了随军的暗示,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家中。
“这个国家……”林砚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也惊动了静静守在一旁的苏婉儿。“皇帝昏聩,只知沉溺诗词风雅,视军国大事如无物;百官无能,满口仁义道德,临事却只知党同伐异,推诿塞责!如今……如今竟到了要靠一位年过半百的文臣老相,拖着病体,去西北那苦寒厮杀之地主持军务的地步!荒唐!何其荒唐!”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官袍的袖摆带起一阵风,险些扫落桌上的笔架。“婉儿,”他停下脚步,看向灯下妻子温婉却难掩忧色的面庞,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疲惫,“收拾东西吧。待我明日便上表辞官,这乌烟瘴气的京城,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谁爱待谁待!我们回江宁去!至少……至少那里还有一方清净,还能保全我们自身。”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要说服苏婉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远离漩涡,明哲保身,这是他穿越而来最初、也是最坚定的愿望。什么家国天下,什么黎民苍生,与他这个异世之魂有何干系?
苏婉儿没有立刻回应。她起身,默默地为林砚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微凉的手中。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并未被丈夫激烈的言辞所扰动。待林砚接过茶杯,情绪稍缓,她才抬起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相公,”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宁静,“妾身知道,你对这朝廷,对上面那位,早已心灰意冷。朝廷如何,百官如何,相公其实并不真的在乎。”
她一语道破了林砚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他不在乎赵家天下能否延续,不在乎沈肃之流如何争权夺利,他甚至对这片土地上百姓的苦难,也带着一份穿越者固有的疏离。
“但是,”苏婉儿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温柔,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力度,“若就此一走了之,相公……对张老大人,你当真能心安吗?”
心安?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想起自己刚穿越来时,只想着借藏拙,靠着林家丰厚的月例,当个吃喝不愁的闲散少爷,最好能彻底。可命运却一次次将他推向前台——诗会的锋芒让他身不由己地名动江宁,高家的暗算、横望山匪的夜袭逼得他不得不一次次出手应对,他随张崇入京本想暂避风头、徐徐图之,却更深地卷入了朝堂纷争,乃至如今的边关烽火……他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想挣脱,束缚得越紧。他本以为可以冷眼旁观这个时代的兴衰,却发现自己在一次次被动或主动的卷入中,早已留下了太多的牵绊。
苏婉儿继续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林砚心上:“张相对相公,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更视相公如子侄。如今他年事已高,明知前路凶险,烽火连天,却仍要为国奔赴死地。他需要帮手,需要可信之人。相公此时若袖手旁观,独善其身,他日听闻西北噩耗,或是张相……马革裹尸,相公午夜梦回,扪心自问,可能无愧?”
“我……”林砚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张崇花白的头发、挺直的脊梁,以及宫门外那沉甸甸的一瞥。那个固执又可爱的老头,教他下棋,与他谈论天下大势,在他困顿时给予庇护和指引……若真让他孤身一人踏入那龙潭虎穴……
心安?
这两个字此刻重如泰山。
看着丈夫眼中翻腾的挣扎与犹豫,苏婉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走上前,轻轻握住林砚的手,声音愈发温柔,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坚定:“相公,且放心去吧。京城这里有我。如烟姐姐的醉烟楼消息灵通,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江宁林家、苏家,我们的根在那里,必要之时,皆是你的后盾。你并非孤身一人。”
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传递过来的却是一股沉静的力量。她没有用大义名分逼迫他,只是轻轻点出了他内心最无法回避的“情义”与“心安”,并告诉他,他的身后,并非空无一人。
林砚久久沉默。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反手紧紧握住苏婉儿的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和勇气。
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所有纠结和郁垒都排遣出去。他眼中的迷茫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明,尽管那清明之中,依旧带着对前路未卜的凝重。
“罢了……”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带着无尽的感慨,和一丝认命般的释然。
次日,天光未亮,林砚便已起身。他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常服,神情平静,看不出昨夜曾经历怎样的内心风暴。
他没有去翰林院点卯,而是径直出了林府,穿行在尚未完全苏醒的洛阳街道上。晨雾霭霭,沾湿了他的衣襟。
张府门前,依旧如往日般肃静。当门房通传林砚求见时,很快便被引了进去。
张崇正在书房对着巨大的西北舆图沉思,听闻林砚到来,他并未转身,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想清楚了?”
林砚走到他身后,看着舆图上那片被朱笔标记出无数烽火和危城符号的广袤区域,目光最终落在那个被重重圈起的“灵州”之上。
他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平稳:
“是,想清楚了。学生林砚,愿随老师出征西北,略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