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节度使府衙内,气氛庄重而肃穆。西北战事虽已平定,但如何处置数万降卒,如何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如何让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真正安定下来,成为摆在张崇及其核心幕僚面前最紧迫的议题。
张崇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在场的林砚、穆青峰、陆锋、周通、李墨以及特意被召来的林远。案几上,摊开着西北的舆图和初步统计的缴获、俘虏名册。
“诸位,”张崇开门见山,“战事已毕,然善后之事,关乎西北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安定。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定一个长治久安之策。安之,你素有奇思,日前也曾与老夫略提一二,今日便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是,张相。”林砚应声出列,走到舆图前,神色从容而坚定,“学生以为,处置降卒、稳固边疆,当以‘军屯’与‘通商’为核心,双管齐下。”
他首先指向舆图上几处水草相对丰美、地势险要的区域:“首要之务,在于‘军屯’。可将数万降卒中,择其精壮、无大恶且愿安心生产者,连同部分需要休整的边军,编为屯田兵。于此番平定后新掌控的几处要地,如黑水峪以北、狼牙山西麓等地,建立军屯据点。”
他详细阐述军屯之利:“其一,可就地解决部分粮饷,减轻朝廷转运之巨大耗费。其二,屯兵于要害之地,平时为农,战时为兵,可迅速应对边衅,实为移动的堡垒,远比单纯修建烽燧、派驻少量戍卒更为有效。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可使降卒有田可耕,有家可守,将其利益与这片土地捆绑。人一旦有了恒产,便有了牵挂,便不会轻易再起叛乱之心。”
穆青峰抚须沉吟:“军屯之策,古已有之,确是良法。然则,屯田所需之农具、种子、水利,以及后续产出分配、管理章程,千头万绪,需得力之人主持。”
“穆参军所虑极是。”林砚点头,随即看向李墨,“屯田欲高效,农具至关重要。李参事精于格物器械,可负责督造、改良农具,如设计更省力的曲辕犁,制作高效的汲水翻车,此事非李参事莫属。”
李墨眼中放光,立刻拱手:“下官领命!定当竭尽全力,造出最合用的农具!”
林砚又看向周通:“周护军沉稳干练,熟悉西北军务民情,且于降卒中素有威望。学生提议,由周护军总领屯田事务,负责选址、分配田亩、组织生产、制定奖惩条令,并协调与地方部族关系。”
周通闻言,肃然抱拳:“末将必不负张相、林参军重托!”
张崇微微颔首,对这两项任命表示认可:“军屯之事,便依此办理。周通,李墨,你二人稍后详议章程,尽快呈报。”
“学生提议的第二步,便是‘通商’。”林砚话锋一转,手指划过舆图上标注的几条潜在商路,以及几个较大的党项部落聚居点。
此言一出,厅内几位将领,尤其是以陆锋为代表的传统武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在他们看来,商贾之事,终是末流,与军国大事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林砚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说道:“学生知道,诸位将军或以为商贾乃锱铢必较之小道,于固国安邦无大用。然,学生以为,欲要西北长久安宁,非仅靠刀兵与屯田,更需让这片土地‘富’起来。”
他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诸位可曾想过,为何拓跋烈能一呼百应?除其个人野心与部族传统外,根本原因在于‘贫瘠’!西北苦寒,产出有限,各部族生计艰难。一旦遇上天灾,或朝廷抚恤稍有不及,便易生变乱。抢掠,往往成了他们最快、最直接的生存方式。”
“若我们能开辟商路,设立官方主导的互市,让各部族能用他们的牛羊、马匹、皮草、药材,换来我中原的粮食、盐铁、布匹、茶叶,甚至精美的瓷器、琉璃器皿。让他们知道,通过公平交易,同样能获得生存乃至富足所需的物资,且远比刀头舔血来得安稳、长久。试问,届时还有多少人愿意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跟随某个头人去造反?”
林远在一旁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话道:“二哥的意思是,让商业成为连接朝廷与各部族的纽带,利益共享,则纷争自消?”
“正是此理!”林砚赞许地看了林远一眼,继续深入剖析,“人,一旦尝到了富裕的滋味,拥有了值得守护的财产,便会生出‘怕死’之心,便会权衡利弊。一个终日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牧民,可能悍不畏死;但一个家有存粮、圈有肥羊、能用皮毛换来江南丝绸的牧民,你让他再去拼命,他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此非怯懦,乃人性之常情。商业,便能赋予他们这份‘羁绊’!”
他引用典故,增强说服力:“昔年管子治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终成霸业。太史公亦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之所在,民之所趋。我等为何不能导此‘利’于正途,使其成为稳固边疆的无形枷锁?”
这番结合现实与人性、引经据典的论述,让原本不以为然的陆锋等人陷入了沉思。他们带兵打仗,深知底层士卒与边民之苦,林砚所言,确实直指根源。
张崇眼中精光闪动,抚掌叹道:“好一个‘富裕生羁绊’!安之此言,深得治国安邦之三昧!以通商富民之策,潜移默化,消弭叛心于无形,实乃老成谋国之见!远比一味弹压高明得多!”
得到张崇的肯定,林砚心中一定,趁热打铁道:“通商之初,需有人引导,树立规矩。学生提议,可由商贾之家出身、对此道颇有天赋的舍弟林远,暂留西北三月。由其协助周护军,与各部族头人接洽,拟定互市规则,教授他们如何辨别货品优劣、如何进行公平交易,并初步建立几条稳定的商路。”
林远没想到重任会落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随即感受到二哥信任的目光,立刻挺起胸膛:“张相,诸位将军,林远虽年少,愿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张崇看着林砚这一套环环相扣、人尽其才的规划,心中赞赏不已。他沉吟片刻,决然道:“军屯、通商二策,相辅相成,实为安定西北之良方!老夫即刻起草奏章,将安边之策详细禀明陛下,恳请朝廷准许,并拨付部分启动钱粮。在此期间,周通、李墨、林远,你等可按此方略,先行准备,选择一两处先行试点!”
“谨遵将令!”周通、李墨、林远齐声应道。
穆青峰、陆锋等人也再无异议,纷纷拱手称善。
议定方略,众人散去准备。张崇独留林砚,看着他年轻却已显沉稳的面庞,意味深长地说道:“安之啊,你今日之策,眼光之长远,布局之精妙,已远超寻常幕僚。他日回京,朝堂之上,恐有你一席之地了。”
林砚躬身谦逊道:“张相过誉,学生只是尽己所能,为朝廷分忧,为边民谋福。”
走出府衙,林砚望着西北湛蓝高远的天空,心中清楚,这“安边之策”的推行,绝不会一帆风顺,必然会触动朝中某些人的利益,也可能会遇到地方势力的阻挠。但他更坚信,唯有让这片土地和人民真正富足、安定,才是杜绝战乱、实现长治久安的根基。他播下的种子,已然生根,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其发芽、成长,直至荫蔽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