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风带着秦淮河水的潮气,吹进水师营的演武场时,正撞见汤和把一根青竹棍劈在木桩上。竹棍断成三截,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弯腰从地上捡起块碎木片,眼神比演武场边的铁锚还沉。
“将军,今日的新兵队列又乱了。”副将周德兴捧着花名册,声音压得低,“有个福建来的小子说,海里的浪比他老家的山还凶,死活不肯上练船。”
汤和没回头,脚边的沙地上,被竹棍砸出的坑正渗着水——那是今早操练时,士兵们泼洒的海水,混着汗水,在阳光下泛着咸腥。他忽然扯下腰间的水师令牌,往桌上一拍,令牌上“荡寇”两个字被磨得发亮,还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传下来的老物件。
“把那小子带过来。”汤和的声音像淬了冰,“让他看看这令牌背面。”
片刻后,个瘦得像豆芽菜的新兵被推到演武场中央,军装还没穿利落,裤脚沾着泥。他抬头看见汤和,腿一软差点跪下,却被周德兴扶了一把:“别怕,将军问什么答什么。”
汤和捡起令牌丢过去,新兵慌忙接住,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抖了一下。令牌背面刻着行小字:“舟楫为家,海疆为骨”。
“知道这字是谁刻的吗?”汤和往前走两步,军靴踩在水洼里溅起细浪,“是郑海他爷爷,当年跟着郑和走三万里海路,在马六甲海峡跟海盗拼刀时,用血染上去的。”
新兵把令牌攥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小的……小的怕翻船,家里就剩我一个独苗……”
“怕?”汤和突然提高声音,演武场上正在劈柴的士兵都停了手,“郑海在南极洲冰海里冻掉三根手指时,他娘还在老家给他纳鞋底;刘伯温当年随船测绘,晕船晕到吐胆汁,照样趴在甲板上画海图;李善长管粮草,在台风里把账册绑在背上,差点被卷进海里喂鱼——他们就不怕?”
他突然指向演武场边的碑林,那里立着三十多块青石板,每块都刻着名字。“看见没?那是永乐年间到现在,死在海上的弟兄。有的是被海盗砍死的,有的是台风里失踪的,还有的,就像郑海,把命丢在了南极洲的冰窟窿里。”汤和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沙粒似的涩,“他们怕过吗?怕,但更怕大明的船在海里抬不起头,更怕后人说起‘水师’两个字,都觉得是软骨头。”
新兵的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突然“咚”地跪下,把令牌举过头顶:“将军,我错了!我上练船!”
汤和没接令牌,转身对周德兴说:“把刘伯温当年编的《航海要术》抄五十本,每个新兵发一本。让他们天亮前背会‘观星辨向’那章,背不会的,就去海边捡贝壳,捡够一百个刻上自己名字,挂在桅杆上——让海风帮他们记。”
正说着,营外传来马蹄声,朱棣勒着马缰在营门口翻身下马,手里举着封明黄卷轴。“汤将军,父皇有旨。”他展开卷轴时,风把纸角吹得乱抖,“命你三个月内练出一支‘破浪军’,船要快过欧盟的快船,炮要打得准过他们的开花弹。”
汤和接旨时,指腹擦过“破浪军”三个字,突然抬头问:“殿下,陛下还说什么了?”
朱棣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是半块风干的咸鱼。“父皇说,这是郑海去年从菲律宾带回来的,他一直收着。还说,汤和你记着——练水师,不光要练船硬炮利,更要练弟兄们心里的劲儿。当年郑海能在南极洲凿冰取水,靠的不是船好,是心里那股‘大明的船不能停’的劲儿。”
汤和捏着那半块咸鱼,鱼干的咸涩混着指缝里的汗水,呛得他眼眶发烫。他突然对演武场上的士兵们吼道:“都听着!从今日起,卯时就得起来扎马步,辰时练掌舵,午时顶着日头练炮术,酉时……酉时就围着碑林站半个时辰,把那些名字刻在脑子里!”
“将军,欧盟的船都装了新火炮,咱们的旧炮打不过啊!”有个老兵喊了一嗓子,他胳膊上还留着被炮弹擦伤的疤。
汤和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把腰刀,劈开旁边的木桩:“打不过就改!让铁匠铺把炮管加粗三寸,火药里多加硝石!再让刘伯温的门生过来,把他当年画的‘子母弹’图纸找出来——咱们的炮弹要能炸开,一颗顶他们三颗!”
朱棣在一旁看着,突然笑了:“父皇还说,让徐达从神机营调五十个火铳手过来,跟你们水师混编。他说,汤和你最会把不同路子的人拧成一股绳,就像当年在鄱阳湖,你能让渔民和士兵配合得比亲兄弟还默契。”
汤和的手在碑林上轻轻抚过,摸到郑海那块碑时停住了。碑上除了名字,还有一行小字:“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他突然转身,对着演武场的士兵们单膝跪下,声音震得地面发颤:“弟兄们,郑海他们把命留在了外头,咱们不能让他们白死!三个月后,咱们要驾着新船出海,让欧盟的人看看——大明的水师,脊梁骨断不了!”
士兵们“哗”地跪倒一片,手里的刀枪往地上一杵,声浪掀得营旗猎猎作响:“愿随将军出海!”
暮色降临时,汤和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手里还捏着那半块咸鱼。潮水漫过脚背,带着南极洲的寒气——郑海当年说过,南极的冰融在海里,流到南京也要三年。他忽然对着大海喊:“郑海,听见没?你的船,我们接过来了!”
远处的造船厂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新造的“破浪号”正安龙骨,工匠们举着火把,把“大明水师”四个字刻在船头上,火星溅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星星。汤和知道,三个月后的海风里,不光有咸腥,还得有这些弟兄们的血气——那是比炮弹更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