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城头的晨雾还没散尽,沈炼已经挑着两担粪水,跟着民夫队混进了朱亮祖的前锋营。他头上的破草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粗布短褂上沾着的粪水气味刺鼻,连最警觉的哨兵都皱着眉挥手让他赶紧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粪桶夹层里的,是连夜绘制的朱军布防图,墨迹还带着体温,把贴身的内衣洇出一小片深色。
“动作快点!”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用鞭子抽着旁边的民夫,“将军说了,晌午前必须把营前的壕沟填上,耽误了大军开拔,扒了你们的皮!”他的目光扫过沈炼时,停顿了片刻——这民夫看着面生,而且挑粪水的姿势太稳,不像是常年干粗活的。
沈炼心里一紧,故意脚下一滑,粪水泼了队正一裤腿。“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作揖,口音模仿得十足地道的广东腔,“小人眼神不好,您大人有大量……”
队正被粪水熏得直跳脚,劈头盖脸一顿骂,却没再细究。沈炼低着头,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三年锦衣潜伏,他早就把这些丘八的脾性摸得透透的,越是咋咋呼呼,越容易糊弄过去。
趁着队正骂骂咧咧走远,沈炼迅速扫过营地布局:东角是粮草堆,用帆布盖着,周围插着七八个火把,守兵挎着腰刀来回踱步;西角是马厩,隐约能听到战马的嘶鸣;正中央那顶最大的帐篷,门口站着四个带刀侍卫,帐篷顶上飘着的“郑”字旗,说明郑遇春就在里面。他把这些细节记在心里,指尖在扁担上轻轻敲着——那是锦衣卫的暗语,每敲一下,就代表一个重要节点。
日头升到三竿时,民夫队被安排去清理马厩。沈炼故意落在后面,等周围没人了,迅速从粪桶夹层里掏出块巴掌大的羊皮纸和半截炭笔。他蹲在马粪堆后面,借着马厩的阴影飞快绘制:郑遇春的中军帐周围有三道岗哨,粮草堆下埋着炸药(昨夜他摸黑探过,闻到了硫磺味),西北角的矮墙是用沙土堆的,容易攀爬……
“你磨蹭啥呢?”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沈炼猛地回头,看见个拾粪的老汉正眯着眼看他,手里的粪叉尖闪着寒光。沈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藏在鞋底的短刀——那是锦衣卫特制的七寸短刀,能瞬间割断喉管。
“俺……俺肚子疼。”沈炼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后生仔,这营里的活儿不是你该干的。”他突然压低声音,用纯正的应天话说道,“王志大人让俺给你带句话,清远的粮草营换了守将,现在是费聚的心腹梅思祖在守,此人最是多疑,你要当心。”
沈炼浑身一震——这老汉竟是锦衣卫的外围眼线!他刚要说话,老汉已经挑起粪筐慢悠悠地走了,嘴里还哼着广东小调,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沈炼望着他的背影,迅速把羊皮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发髻里,再用破草帽盖住,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黄昏时分,朱军前锋营突然吹响了集结号。沈炼跟着民夫队被赶到营外,只见郑遇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亮银甲,手里的长枪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兄弟们!”郑遇春的声音像洪钟,“朱将军有令,今夜三更,咱们突袭赣州城!拿下赣州,每人赏银十两,放假三天!”
营地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士兵们摩拳擦掌,连空气里都飘着亢奋的气息。沈炼的心却沉了下去——赣州守将是吴良,此人用兵谨慎,要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夜里,沈炼趁着换岗的间隙,悄悄溜到西北角的矮墙下。他用短刀挖开沙土,果然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这是他早就找好的退路。刚要钻出去,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梅思祖带着两个侍卫正巡过来,手里的火把把影子拉得老长。
“那是谁?”梅思祖的声音尖利,像刮玻璃。沈炼想也没想,顺势滚进旁边的草料堆,屏住呼吸。火把的光扫过草料堆,梅思祖的靴底离他只有寸许,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
“估计是野狗吧。”一个侍卫说。梅思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都给老子盯紧点,要是让奸细混进来,扒了你们的皮!”
沈炼等他们走远,才敢从草料堆里爬出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不敢耽搁,借着月色一路狂奔,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焦急——离三更只剩一个时辰了。
赣州城头,吴良正拿着望远镜观察朱军营地。望远镜是荷兰商人送的,镜片上还刻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徽章。“吴祯,你看那边。”吴良指着朱军营地的西北角,“刚才好像有火光闪了一下,不像是巡逻队的。”
吴祯接过望远镜,调了调焦距:“会不会是他们在埋炸药?郑遇春这老东西,最喜欢玩这一手。”他转身对身边的亲兵说,“去,让火器营把开花弹都准备好,只要他们敢靠近城墙,就给老子往死里轰!”
正说着,城头的哨兵突然喊道:“城下有人!”吴良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正从护城河的水洞里钻出来,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手里还举着块白布。“是自己人!”黑影喊道,声音嘶哑,“我是锦衣卫沈炼,有紧急军情!”
吴良心里一动,让士兵放下吊篮。沈炼坐吊篮上来时,浑身淌着水,发髻散开,露出里面的羊皮纸。“郑遇春要在三更突袭,主攻西北门!”他把羊皮纸递给吴良,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们的粮草堆下有炸药,还有……梅思祖替换了清远的守将,王志大人的眼线传来的消息。”
吴良展开羊皮纸,借着灯笼的光一看,上面的标注清清楚楚,连郑遇春的中军帐位置都标了出来。“好小子!”吴良拍了拍沈炼的肩膀,“你立大功了!”他转身对吴祯说,“传令下去,西北门佯装防守松懈,把主力调到两侧的藏兵洞,再让周德兴的水师派两艘快船,连夜去应天报信!”
沈炼瘫坐在城垛上,看着吴良有条不紊地布置防务,终于松了口气。夜风带着护城河的水汽吹过来,他才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打颤——不是冷的,是后怕。
应天府的乾清宫,朱元璋还在看徐辉祖送来的战报。战报上说京营已经抵达赣州外围,正在抢修工事,字里行间透着谨慎。“陛下,赣州八百里加急!”太监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手里的奏章用红绸裹着,那是最高等级的捷报。
朱元璋一把抓过奏章,展开一看,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好!好个沈炼!”他把奏章往御案上一拍,“吴良在赣州设伏,三更时分击溃郑遇春的前锋,斩杀三千余人,还缴获了他们的炸药!”
站在旁边的王志眼睛一亮:“沈炼果然没让陛下失望。”他一直担心沈炼的安全,收到吴良的奏报说沈炼已潜回赣州城,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赏!”朱元璋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烛台,“赏沈炼白银千两,升千户!再给赣州的将士们发三个月的饷银,让他们好好干!”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韶关的位置,“徐辉祖那边也该动了。传朕旨意,让他率主力进攻韶关,截断朱亮祖的退路,再让康茂才带广西兵从侧翼夹击,朕要让朱亮祖首尾不能相顾!”
“陛下英明!”唐胜宗连忙附和,手里的算盘又噼里啪啦响起来,“臣这就去准备粮草,保证不耽误大军用度。”
朱元璋却没理他,目光落在清远的位置上。“王志,”他突然开口,“沈炼说梅思祖守清远?”
“是,”王志躬身道,“梅思祖是费聚的副将,为人多疑,但对朱亮祖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朱元璋冷笑,“在朕看来,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在清远的位置画了个圈,“让沈炼想办法,再给梅思祖添点乱。最好能让他和费聚反目成仇,那样朱亮祖的粮草就悬了。”
王志心里一凛——陛下这是要釜底抽薪啊。他连忙应道:“臣这就传信给沈炼,让他依计行事。”
夜色渐深,应天府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乾清宫依旧亮着。朱元璋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手里捏着沈炼绘制的布防图。图上的墨迹已经干透,却仿佛还带着赣州城头的夜风气息。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朱亮祖不会轻易认输,而他朱元璋,也绝不会让大明的江山,毁在一个叛徒手里。
赣州城里,沈炼正在吴良的安排下换衣服。新做的军卒服还带着浆洗的硬挺,比他穿了三年的破短褂舒服多了。吴祯端着碗热汤走进来:“喝点吧,驱驱寒。吴将军说了,等天亮就给你安排新的身份,让你跟着斥候营行动,方便你收集情报。”
沈炼接过汤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多谢吴将军和吴千户。”他喝了一口,姜汤的辛辣瞬间传遍全身,暖得他心里发颤。
“谢啥?”吴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你不知道,刚才收到应天的旨意,陛下亲自夸你呢,说要升你千户。”
沈炼放下汤碗,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应天的方向。他想起三年前离开锦衣卫时,王志拍着他的肩膀说的话:“记住,你们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泄露身份。”当时他只觉得这话沉重,如今才明白,这沉重背后,是何等的信任与责任。
窗外,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场席卷大明的烽烟,才刚刚燃起。沈炼知道,他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清远的粮草营,朱亮祖的中军帐,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阴谋,都在等着他去揭开。他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锦衣卫徽章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