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城外的官道被晨露浸得发软,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噗嗤”声。徐辉祖的银甲在初阳下泛着冷光,他勒住“踏雪”的缰绳,望着前方连绵起伏的丘陵——朱亮祖的主力就藏在那片丘陵背后,昨夜沈炼传回的密信里说,对方来了不少援军,除了郑遇春的火器营,还有荷兰人派来的雇佣兵,手里拿着能打三里地的线膛枪。
“将军,该布阵了。”康茂才催马上前,他的盾牌上还留着韶关之战的箭痕,边缘被火药熏得发黑。“顾时大人从赣州送来了二十门新铸的铜炮,说是工部连夜赶制的,比荷兰人的炮口粗半寸。”
徐辉祖没回头,手里的望远镜正对着丘陵顶端的几棵老松——那里藏着朱军的斥候,望远镜镜片反射的光像颗不安分的星子。“让周德兴把炮营架在左翼山岗,”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吴良带水师沿连江布防,堵住他们东撤的路。告诉胡大海,他的铁骑营留在中军,没我的令,不许冲锋。”
“得嘞!”胡大海在后面喊了一嗓子,他的亲兵正往马背上捆朴刀,刀鞘碰撞的脆响里混着粗豪的笑,“等会儿让那些反贼尝尝爷爷的厉害,去年在漠北砍蒙古人的时候,这刀还没饮过汉人的血呢!”
话音未落,丘陵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闷响,像是有巨石滚下山崖。徐辉祖迅速调整望远镜焦距,只见二十余门火炮正被推上丘陵顶端,炮口黑沉沉地对着明军阵地,炮身上的荷兰徽章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荷兰人倒是舍得下本钱。”廖永忠啐了口唾沫,他手里的狼牙棒缠着新换的红绸,“这些红毛鬼子在爪哇岛跟咱们明盟水师抢过商路,现在倒帮着朱亮祖打内战,真当咱们好欺负?”
“他们要的是广州的自由港。”徐辉祖放下望远镜,镜片上的水汽被他用袖口擦去,“朱亮祖许了他们开港通商的条件,荷兰东印度公司才肯派雇佣兵来。传下去,遇到蓝眼睛的就往死里打,别留活口。”
阵前的风突然转向,卷来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朱军阵地上飘起几面大旗,中间那面“朱”字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下立马的正是朱亮祖,他穿着件紫貂披风,手里的马鞭直指明军阵地,远远望去像只张开翅膀的秃鹫。
“徐辉祖小儿!”朱亮祖的声音顺着风滚过来,带着刻意拔高的嚣张,“你祖父徐达当年跟我称兄道弟,你现在却助纣为虐!识相的就卸甲投降,我保你徐家香火不断!”
明军阵里一阵骚动,几个老兵忍不住骂出声。徐辉祖却笑了,他摘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发髻,声音透过传令兵的号角传得更远:“朱亮祖!你在广东私通倭寇时,怎么不提我祖父?你纵兵劫掠清远粮仓时,怎么不想想大明律法?今日我徐辉祖在此立誓,不斩你狗头,誓不还朝!”
“放箭!”郑遇春在丘陵上怒吼。
箭雨突然从半空压下来,像片移动的乌云。明军的藤牌手迅速结成盾阵,箭簇打在藤牌上的脆响密得像爆豆,偶尔有几支穿透缝隙,会立刻传来亲兵的低呼。徐辉祖看着盾阵后的士兵——有的脸还泛着稚气,手因为紧张而攥紧了枪杆,但没人后退半步。
“周德兴!”他扬声喊道。
左翼山岗传来炮声,二十道火光同时亮起,炮弹呼啸着越过明军头顶,砸在丘陵上的朱军炮阵里。泥土混着断木冲天而起,荷兰雇佣兵的惨叫声隔着三里地都听得见。朱亮祖的大旗晃了晃,像是被气浪掀得不稳。
“好!”明军阵里爆发出欢呼。胡大海的铁骑营躁动起来,马蹄刨得地面扬起烟尘,他勒着缰绳大喊:“将军!让我冲吧!趁他们炮营乱了,正好凿穿他们的中军!”
“再等等。”徐辉祖按住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龙纹被晨露浸得发亮。他看见朱军阵里的荷兰人正在重新架炮,那些线膛枪的枪管在阳光下排成整齐的斜线,像一排蓄势待发的毒牙。
果然,片刻后一阵更密集的枪声响起,铅弹带着尖啸掠过明军阵前,几名站在前排的长枪手突然栽倒,胸前的甲胄被打穿个窟窿,鲜血顺着伤口往外涌,在地上洇出深色的斑。
“狗娘养的!”胡大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这些红毛鬼子的枪真能打三里地!”
“让盾牌手再往前压半尺。”徐辉祖对康茂才说,“告诉周德兴,瞄准那些线膛枪的阵地,用燃烧弹。”
第二轮炮击来得更快,炮弹在空中划出红色的弧线——那是裹了火油的燃烧弹。荷兰人的阵地顿时燃起大火,线膛枪被烧得噼啪作响,雇佣兵们手忙脚乱地扑火,阵型彻底乱了。
“就是现在!”朱亮祖突然从丘陵后冲出来,他的亲卫营举着“清君侧”的白旗,像道白色的潮水涌向明军阵地。郑遇春的火器营跟在后面,火枪营的队列虽然散乱,却依旧保持着齐射的节奏,铅弹在明军阵里撕开一个个缺口。
“胡大海!”徐辉祖拔出佩剑,银亮的剑身在阳光下划开一道弧线,“左翼!”
“得令!”胡大海的铁骑营如决堤的洪水,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他们没有直冲朱军阵线,而是沿着丘陵边缘的沟壑迂回,马背上的士兵同时射出火箭,将朱军侧翼的帐篷点燃,浓烟迅速漫向中军。
“郑遇春!拦住他们!”朱亮祖在马上嘶吼,他的披风被流矢划破,露出里面绣着金线的铠甲。费聚带着刀牌手迎上来,这些广东兵光着膀子,手里的砍刀淬了水,阳光下闪着嗜血的光。
两阵相交的瞬间,喊杀声震得云都散了。胡大海的朴刀劈开一个刀牌手的头颅,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却咧开嘴笑,反手又是一刀,将冲过来的骑兵连人带马砍倒。“爷爷当年在鄱阳湖砍过陈友谅的楼船,还怕你们这些反贼?”
徐辉祖亲率中军推进,他的银枪像条白龙,每一次挺刺都精准地挑穿朱军的咽喉。身边的康茂才用盾牌护住他的侧翼,盾牌上的箭痕又多了几个,却依旧纹丝不动。“将军!右翼有波斯雇佣兵!”康茂才突然喊道。
徐辉祖眼角余光瞥见一群戴着头巾的骑兵,他们的弯刀比明军的马刀更长,骑术也更精湛,正沿着斜线切割明军的阵型。“让赵庸带长枪手列阵!”他喊道,“枪尖朝外,五人一组!”
赵庸的长枪手迅速结成枪阵,三米长的枪杆斜指天空,像片移动的荆棘丛。波斯骑兵冲过来时,最前面的几匹战马被枪尖挑穿,骑士摔在地上,立刻被后面的马蹄踏成肉泥。剩下的骑兵慌忙转向,却被廖永忠的水师船队用火箭压制——江面上的战船早就架好了弩炮,火箭拖着尾焰掠过半空,将骑兵的披风点燃。
激战从辰时持续到未时,英德城外的平原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明军的铜炮已经热得烫手,炮手们用湿布裹着炮身继续装填,炮口的青烟连成一片,像道移动的雾墙。朱军的线膛枪渐渐没了声响,荷兰雇佣兵开始往后缩,他们的队长正对着朱亮祖的亲卫大喊,看口型是在索要额外的军费。
“将军!该收网了!”康茂才的盾牌终于被火枪打穿,木屑嵌进他的胳膊,血流顺着指尖往下滴。
徐辉祖望着丘陵后溃散的朱军,突然勒住缰绳。“鸣金。”他说。
收兵的金声在战场上空回荡,明军开始有序后撤。胡大海提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冲过来,嚷道:“将军怎么不追?那是郑遇春的副将,我刚砍下来的!”
“追不得。”徐辉祖指着远处的连江,江面上突然出现几艘挂着黑旗的船,“荷兰人的战船来了,他们想坐收渔利。”
话音未落,荷兰战船果然开炮了,炮弹落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溅起的泥块打在明军的甲胄上。丘陵上的朱亮祖也看到了战船,他突然大笑起来,对着徐辉祖的方向喊道:“徐辉祖!你看清楚了!连洋人都帮我,这天下该换主人了!”
徐辉祖没理会他,只是对传令兵说:“让吴良的水师盯紧荷兰战船,再派快马回赣州,告诉顾时大人,请求增调三十门开花炮。”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有明军的,也有朱军的,有的还保持着厮杀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对方的皮肉里。
“将军,您看那边。”康茂才指向丘陵下的一片竹林,几个荷兰商人正和朱亮祖的谋士王志交谈,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张地图,手指在广州的位置上重重一点。
“他们想让朱亮祖割让广州。”徐辉祖的声音冷下来,“传信给应天,让陛下提防荷兰人的小动作。另外,给沈炼发密令,想办法查清荷兰人与朱亮祖的盟约细节,最好能截获他们的通商文书。”
夕阳把战场染成了橘红色,明军的营帐在山岗上亮起篝火,伤兵的呻吟声混着军医的吆喝,在晚风里慢慢散开。徐辉祖坐在帅帐里,面前的沙盘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朱军的红旗虽然散乱,却依旧占据着丘陵的制高点。
“将军,唐胜宗大人送来的粮草到了。”亲兵掀开帐帘,带进一股饭香。
徐辉祖没抬头,手里的小旗在沙盘上移动:“给荷兰战船那边多派些斥候,我总觉得他们不止是来送军火的。”他想起沈炼密信里的话——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最近在阿姆斯特丹开会,议题是“如何利用明朝内乱扩大在东方的利益”。
帐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是胡大海和周德兴在争功。胡大海说自己砍了三十多个反贼,周德兴说他的炮营炸了朱军的火药库,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动起手来。
徐辉祖笑着摇摇头,刚要出去调解,帐帘被猛地掀开,沈炼的亲信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的密信沾着血污:“将军!沈千户说……说朱亮祖要连夜偷袭咱们的粮道,带队的是费聚,还有三百个荷兰雇佣兵!”
徐辉祖抓起银枪,帐外的篝火突然被风吹得一暗,照亮他眼底的寒光。“胡大海!”他大喊,“带你的铁骑营跟我来!今晚咱们让费聚有来无回!”
远处的丘陵上,朱亮祖正对着荷兰雇佣兵的队长举杯,酒杯里的红酒映着他狰狞的笑:“等拿下英德,广州就是你们的了……”他没看见,帐外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朱军号服的人正悄悄解开腰间的鸽笼,一只信鸽扑棱棱飞向夜空,翅膀上沾着的磷粉在黑暗里划出一道微光。
应天府的乾清宫里,朱元璋正对着地图出神。唐胜宗站在旁边,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陛下,赣州、英德两处的粮草还能支撑三个月,但荷兰人要是真介入,恐怕……”
“荷兰人?”朱元璋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朱笔重重拍在案上,“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罢了。传朕旨意,让廖永忠的南洋水师封锁马六甲海峡,断了荷兰人的补给线。另外,给徐辉祖加派五千神射手,告诉他,朕要的不是僵持,是朱亮祖的人头!”
御案上的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映着朱元璋鬓角的白发。他望着英德的方向,手指在地图上慢慢摩挲,那里很快就会血流成河,但他知道,为了大明的稳固,这场仗必须打赢,哪怕代价是尸横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