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雨缠缠绵绵,已经下了三天。栖霞寺后山的禅房里,一盏油灯被风裹着雨丝吹得摇曳不定,将墙上那道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朱元璋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指尖捻着串油亮的菩提子,目光落在面前那方铺开的羊皮地图上。地图上用朱砂圈着三个点:武昌、苏州、狼山,正是周德兴、吴良、吴祯如今驻守的地界。
“吱呀”一声,禅房的木门被推开条缝,一个穿着蓑衣的汉子闪身进来,蓑衣上的水珠落地,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湿痕。他是锦衣卫佥事张兴祖,手里捧着个黑檀木匣子,匣子里装着刚从澳洲传回的密信。
“陛下,澳洲那边动手了。”张兴祖单膝跪地,将木匣举过头顶,“朱棣在悉尼斩了建文派去的布政使,挂在港口桅杆上,还让人画了图传回来。”
朱元璋没看那木匣,目光依旧盯着地图上的吕宋海峡。“斩个文官算什么本事。”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康茂才的水师到哪了?”
“回陛下,康将军的船队三天前过了琼州,按路程,此刻该在吕宋外海了。”张兴祖道,“不过……澳洲那边派了十艘大福船堵在海峡口,听说船上装了新造的佛郎机炮,比咱们的碗口铳射程远一半。”
朱元璋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佛郎机炮?老四从哪弄来的匠人?”他记得洪武年间曾让军械局仿造过,可那些匠人总说“炮管易爆,不如碗口铳稳妥”,没想到朱棣竟在澳洲搞成了。
张兴祖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上面是个锦衣卫密探画的草图:“据说是去年从荷兰船上劫的匠人,还有几个是前元的火炮营旧部,在澳洲躲了十年,被朱棣找出来了。”
朱元璋接过草图,手指在炮管的位置摩挲着。“康茂才那老小子,打仗稳是稳,就是太信弓箭刀枪。”他冷笑一声,“告诉周德兴,让他从武昌调二十门碗口铳,走沅水入西江,悄悄运到琼州,给康茂才送去。就说‘防海盗用’,别提澳洲半个字。”
张兴祖刚要应声,外面忽然传来两声夜鹭叫——是锦衣卫的紧急信号。他脸色一变,转身掀开后窗的竹帘,只见个黑影从墙头翻进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竟是苏州方向来的密探。
“吴将军那边出事了?”朱元璋问道。吴良驻守苏州粮仓,掌着建文军的大半粮草,若是他那边出了岔子,建文在南方的部署就得全乱。
密探跪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从怀里掏出块烧焦的布片:“建文派了御史练子宁去催粮,说‘三日内若不把十万石米运到福建,就治吴将军通敌之罪’。吴将军没办法,让人在粮船上凿了个小洞,说‘船漏,需修补’,可练子宁不信,带着亲兵去粮仓查粮,结果……”
“结果怎么了?”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来。
“粮仓突然着火了!”密探带着哭腔,“说是练子宁的亲兵抽烟引燃了草垛,烧了半座粮仓!吴将军让人救火时,练子宁说他是故意纵火,要绑他去南京问罪!”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油灯差点翻倒:“胡闹!”他起身在禅房里踱了两步,“吴良那性子,让他烧粮仓?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练子宁这是想借机削他的权!”
张兴祖急道:“那要不要让吴将军……”
“让他认了。”朱元璋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冰,“让他主动上表请罪,说‘失察致粮仓失火,请罚俸三年,留任戴罪立功’。再让他把烧毁的粮仓位置报成‘陈年旧谷,本就该废弃’,新谷都藏在东仓,没烧着。”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让吴良把漕帮的头头找来——就是那个姓钱的,当年帮过常遇春运过军粮的。告诉姓钱,就说‘若练子宁还敢逼粮,就让漕帮的船在运河里‘走得慢些’,比如‘撞坏了桥墩’‘遇着浅滩’,总之别让粮草顺顺当当到福建。”
张兴祖点头记下,又问:“那狼山的吴祯将军呢?他派来的人说,建文让他率水师南下,配合康茂才夹击澳洲,这种情况下,吴将军问……”
“让他装病。”朱元璋不假思索道,“就说‘风湿犯了,卧床不起’,把战船都泊在港里,升‘检修’的旗号。若建文派太医来查,就让他真躺床上,把腿烫个水泡,就说是‘旧伤复发’。”他记得吴祯在鄱阳湖水战时被流矢射过腿,这借口最像那么回事。
正说着,又有个密探从正门进来,这次是从云南来的。他带来个更惊人的消息:沐晟在昆明杀了建文派去的巡抚,说“巡抚私通鞑靼,已就地正法”,还让人把巡抚的人头送到了南京。
“沐晟这小子,倒比他爹敢干。”朱元璋看着密报,忽然笑了,“建文想让康茂才入滇牵制他,他倒先动手了。”他想了想,对张兴祖道,“给沐晟送句话——‘守住云南,莫出边境’。告诉他,若建文派来的兵敢过曲靖,就往死里打;但他也别想着趁乱占贵州,不然……”他拿起桌上的砚台,重重一磕,“我打断他的腿。”
张兴祖一一记下,正要退出去安排,朱元璋忽然叫住他:“等等,把这个给京营的梅殷送去。”他从禅房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个小铜盒,里面是枚虎符,半边刻着“洪武”,半边刻着“京营”。“告诉他,若南京城里有动静,就说是‘奉先帝遗命,护京营安稳’,谁也别想动京营的兵。”
张兴祖捧着铜盒,看着朱元璋重新坐回油灯下,佝偻的身影被灯光罩着,像尊布满裂痕的石像。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朱元璋也是这样在军帐里调兵遣将,那时的帐篷里燃着松脂,比这禅房亮堂多了,可此刻这盏油灯下的目光,却比当年更锐利,仿佛能穿透这连绵的秋雨,看到千里之外的刀光剑影。
雨还在下,禅房外的竹林里,几个锦衣卫悄无声息地换了岗。他们不知道禅房里是谁,只知道要守好这扇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就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而南京城里的朱允炆还在灯下批阅奏折,澳洲的朱棣正站在战船的甲板上望着吕宋方向,云南的沐晟在城楼上磨着刀,苏州的吴良看着烧毁的粮仓皱着眉……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走自己的路,却不知冥冥中,有双眼睛正看着这一切,用那些看似随意的密令,悄悄拨动着天下的棋局。
夜色渐深,朱元璋拿起那串菩提子,慢慢数着。第一颗,是武昌的周德兴;第二颗,是苏州的吴良;第三颗,是狼山的吴祯……数到第十七颗时,他停了下来,那是澳洲的方向。“老四啊老四,”他低声自语,“你爹当年没敢做的事,你倒敢试试……可这天下,不是靠几门炮就能坐稳的。”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下,两下……南京城睡着了,可这天下,却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