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晴了几日,日头把雪地晒得滋滋响,屋檐下的冰棱子“滴答滴答”往下淌水,青石板缝里都冒出点湿乎乎的绿——是草芽子要钻出来了。
我正蹲在药田边翻土,阿枣拎着个小竹篮跟在后头,把翻出来的碎冰碴子捡进篮子里,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还沾着点泥。“奶奶,这土好硬呀。”她用小手扒拉了下刚翻过的土块,皱着鼻子说。
“等再过几日,日头再晒得暖和些就软了。”我直起腰捶了捶背,看她篮子里快装满了冰碴子,“够了够了,再捡下去小手该冻坏了,去灶房找念安哥哥要块姜糖含着。”
阿枣眼睛一亮,颠颠地往灶房跑,小竹篮晃得“哗啦”响。萧承嗣正坐在药庐门口的石凳上,拿块细布擦那柄柴刀——自打黑风寨的事了了,他倒天天把这刀拿出来擦,刀刃被磨得亮闪闪的,照得出人影。
“又擦刀呢?”我走过去踢了踢他的鞋边,“如今太平了,这刀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备着总没错。”他头也没抬,手指顺着刀刃摸了圈,“前儿李将军派人来说,河西堡那边换了个新校尉,是他的亲侄子,叫李默,踏实得很,还说要请咱们去军营坐坐呢。”
“不去。”我挨着他坐下,往灶房瞅了眼——念安正从瓦罐里给阿枣拿姜糖,阿枣踮着脚够,两人闹得欢。“军营那地方规矩多,还是咱们药庐自在。对了,温庭远那老东西昨儿送来的新茶不错,泡一壶?”
萧承嗣刚点头,就见院门外跑进来个小娃,是镇西头王奶奶家的孙子狗蛋,跑得满头汗,鞋上还沾着泥:“沈大夫!沈大夫!我奶奶又喘上了!”
我赶紧站起来:“别急,我这就去拿药箱。”
萧承嗣也跟着起身,把柴刀往门后一靠:“我跟你去。”
王奶奶的哮喘是老毛病了,去年冬天那场大雪犯得厉害,这几日天暖雪化,潮气一上来又不对劲了。我给她扎了针,又熬了副平喘的汤药,看着她呼吸慢慢平稳了,才松了口气。
王奶奶拉着我的手不肯放,絮絮叨叨地说:“沈大夫,你可真是活菩萨。前儿我还跟狗蛋说,等开春了,把后院那棵老梅树结的梅子摘了给你腌蜜饯呢。”
“您留着自己吃。”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好歇着,别着凉,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从王奶奶家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青柳镇的土路上化了雪,泥乎乎的,镇民们却都出来走动了——张猎户扛着刚套着的兔子往家走,赵虎站在粮铺门口跟伙计对账,还有几个半大的娃在晒谷场滚铁环,“叮叮当当”响得热闹。
“你看。”萧承嗣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往镇口指——镇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青布袍子的书生,背着个书箱,正往药庐的方向瞅,是苏文瑾。
我愣了下:“他咋还没回京城?”
苏文瑾也看见我们了,笑着迎上来:“沈大夫,萧将军。”
“案子还没结?”我问。
“结了。”苏文瑾点头,眼里带着点倦意,却笑得轻松,“王校尉和黑风寨的人都定了罪,卷宗昨儿已经送走了。我是特意来辞行的,明日一早就回京城。”
“不多留几日?”萧承嗣让了让,“去药庐坐坐?”
“不了。”苏文瑾摆摆手,从书箱里拿出个布包递给我,“这是子瑜先生让我交给您的,他前儿先回京城了,说谢谢您收留。”
我打开布包一看,是本医书,纸页都泛黄了,封面上写着“林氏医案”——是林将军家传的医书?我心里一动。
“子瑜先生说,这医书是当年林夫人托付给可靠人保管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送,如今交给您,算是物归原主了。”苏文瑾又说,“他还说,京城太医院缺个懂边关病症的大夫,要是您愿意……”
“我不去。”我赶紧打断他,把医书往怀里揣了揣,“我这把老骨头,离不开青柳镇,离不开这药庐。”
苏文瑾也不勉强,笑了笑:“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看着他背着书箱往镇外走,背影慢慢消失在路尽头,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刚到青柳镇的时候——那时候济世堂还是间破药庐,我一个人守着,连抓药都得自己跑腿。如今倒好,有萧承嗣在,有念安在,还有阿枣这个小尾巴,连医书都找着了归宿。
“发啥愣呢?”萧承嗣推了推我,“该回去给阿枣熬药了——她昨儿贪嘴吃了凉糕,今早有点咳嗽。”
“哦对。”我赶紧往药庐走,脚步都轻快了些。
刚到院门口,就见阿枣蹲在药田边,手里拿着株刚冒芽的雪绒草,小心翼翼地往土里栽。念安蹲在她旁边,帮她扶着草茎:“慢点栽,根别弄断了。”
“这草刚冒芽就挖出来?”我走过去拍了下阿枣的小手,“得让它在土里再长阵子。”
阿枣仰起脸,眼里亮晶晶的:“可是奶奶,我想让它快点长大,像你说的那样,开白花花的花。”
萧承嗣蹲下来,摸了摸那株雪绒草的嫩芽:“别着急,等春风一吹,它就长得快了。到时候这药田里,到处都是雪绒草,白的、紫的,好看得很。”
阿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小心地把雪绒草栽回土里,还用小手扒了点土盖上。
日头慢慢落下去,把药庐的影子拉得老长。灶房里飘出药香,混着姜糖的甜气,暖融融的。念安在给药箱里的药材归类,萧承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那本“林氏医案”翻着,时不时跟我说两句医案里的方子。阿枣趴在他腿上,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我看着眼前的光景,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或许这就是爹当年想看到的——没有战乱,没有冤案,医者能安安心心看病,百姓能平平安安过日子。
风从院门外吹进来,带着点泥土的潮气,还有雪融后青草的香味。药田里的雪绒草嫩芽在风里轻轻晃,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我知道,春天真的要来了。这药庐的春深,会一年比一年暖,一年比一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