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来抱着录音机在村里找老人“修志”的事,像长了腿一样,不到两天就传到了钱麻子耳朵里。
是郑小军添油加醋地告诉他的。
“钱叔,林福来那小子,最近有点不对劲。”郑小军坐在钱麻子农资店的门槛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汇报,“他提溜着个录音机,到处找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聊天,专问六一年开粮仓那档子烂事。”
钱麻子正在算账的手,停住了。
“他都找谁了?”
“刘三奶、张德旺,还有韩老蔫……净是些老掉牙的货色。”郑小军不屑地啐了一口瓜子皮,“听说在刘三奶那碰了一鼻子灰,但在韩老蔫家,录了半天。”
钱麻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六一年那件事,是他钱家发家的第一块“基石”,也是埋在自家后院里,一辈子都不能见光的“地雷”。
他爹当年是仓库保管员,在闹饥荒前,就偷偷往外倒卖了不少粮食。陈会计开仓的时候,粮仓早就亏空了一大半。后来陈会计被抓,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笔烂账算到了他头上。而向公社通风报信,说陈会计“有政治野心,想煽动群众闹事”的,正是他钱麻子本人。那时候他才十几岁,但已经学会了怎么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这件事,是他心里最深的秘密。现在,林福来这个愣头青,竟然想把这块埋了几十年的地雷给挖出来?
“去,”钱麻子对郑小军说,“给我盯紧了林福来,看他还想找谁。另外,告诉村里那些嘴碎的老家伙,谁要是敢对着那玩意儿胡说八道,就别怪我钱麻子翻脸不认人!”
当天下午,韩木头就哭丧着脸,找到了正在修理社帮忙的林福来。
“福来,你……你可把我们家害苦了!”
“木头叔,怎么了?”林福来正在给张德旺打下手。
“郑小军刚才来我家了!”韩木头声音都在抖,“他说,要是我爹再敢在外面乱说话,就……就让我们家立刻还清欠的那五百块钱!还不上,就扒我们家房子!”
林福来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吴老虎和赵铁蛋也听到了,都走了过来,脸色很难看。
“钱麻子这是在威胁人啊!”赵铁蛋沉声说。
“何止是威胁。”林福来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这是在堵所有人的嘴!”
他终于明白张德旺师傅那句“会惹麻烦的”是什么意思了。
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钱麻子越是害怕,就越说明当年的事有鬼。
“木头叔,你别怕。”左向阳拍了拍韩木头的肩膀,“他钱麻子不敢。他要是敢动你家一砖一瓦,我左向阳第一个不答应!”
送走了韩木头,林福来心里更坚定了。他不仅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然而,钱麻子的第二招,来得更快,也更阴。
第二天一早,吴老虎的面包车停在了瓦器厂门口。钱麻子笑呵呵地从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两条“红塔山”。
“老虎,忙着呢?”
“稀客啊,钱老板。”吴老虎正在指挥工人卸货,看到钱麻子,没什么好脸色,“有屁就放。”
“嘿嘿,看你说的。”钱麻子把烟递过去,“来,抽一根。我是来跟你商量个事。”
他把吴老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厂里那个技术员,林福来,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啊?”
吴老虎眉头一皱。“麻子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他不好好在厂里研究技术,整天拿着个录音机,在村里到处乱窜,搞什么‘修志’。”钱麻子叹了口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老虎啊,你现在是咱们村的企业家,要注意影响。厂里的技术员,代表的是你们厂的形象。他这么搞,外面的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你们厂管理混乱,不务正业?”
吴老虎沉默了。他确实也听说了林福来的事,心里也觉得有点“多事”。
“最关键的是,”钱麻子加重了语气,“他到处打听六一年那件事,这不是在揭咱们瓦盆村的旧伤疤吗?当年那事,公社早就有定论了,是陈会计犯了错误。他现在这么搞,不是等于说公社当年的决定是错的?这不是跟政府对着干吗?老虎,你是个聪明人,这种政治风险,咱们可担不起啊。”
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了吴老虎的软肋上。他最怕的,就是跟“政治”扯上关系。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的意思是,”钱麻子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这种不稳定的员工,留在厂里,早晚是个祸害。老虎,听哥一句劝,把他开了。省得以后惹出更大的麻烦,连累了你整个厂子。”
吴老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开除林福来?他做不到。林福来是他兄弟,技术也好。但不开除,钱麻子说的话,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赵铁蛋从车间里走了出来。他刚才在里面都听见了。
“钱老板,”赵铁蛋走到两人面前,“我们厂用什么人,就不劳您操心了。”
“铁蛋,我这也是为了厂子好……”
“为了厂子好?”赵铁蛋冷笑一声,“福来记录村里的历史,怎么就成了搬弄是非?陈会计当年救了全村人的命,怎么就成了犯错误?我看,心里有鬼,怕被揭伤疤的人,是你吧?”
“你!”钱麻子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还有,”赵铁蛋走到吴老虎身边,看着他,“虎子,咱们厂的标志,是什么?”
吴老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厂门口牌子上那个鲜红的向上的箭头。
“是‘红箭头’。”赵铁蛋继续说,“这个箭头,就是当年陈会计留下的。咱们用它当标志,就是为了记着他的好,记着咱们瓦盆村不能忘本!现在有人想让我们把这份‘本’给忘了,甚至想把帮我们记着这份‘本’的人给开了。虎子,你说,这事,咱们能干吗?”
吴老虎浑身一震。
他看着赵铁蛋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远处正在埋头干活的林福来。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创业的艰难,想起了赵铁蛋和林福来他们无条件的支持。
一股气儿,从他心底涌了上来。
他把钱麻子递过来的那条烟,直接扔在了地上。
“钱麻子,你给我听好了。”吴老虎指着厂门口的牌子,声音洪亮得像打雷,“我吴老虎的厂子,用的就是陈会计当年的‘红箭头’!这箭头,不仅印在我的牌子上,也刻在我心里!林福来是我兄弟,他想干啥,我顶着!谁要是觉得这箭头扎眼,就是跟我吴老虎过不去!”
他走到钱麻子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以后,少他妈拿这些屁事来烦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