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秀英六十八岁了,村里人都叫她齐老太,连她自己都快忘了那个闺名。
她出生在民国十六年,那时瓦盆村还是个大户人家扎堆的地方。她爹是做粮食生意的,家里有三进院子,她从小穿的是绸缎,吃的是细粮。十六岁那年嫁到齐家,也是当地的富户,夫君是个读过私塾的文雅人。
按理说,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生,该是顺风顺水的。
可她赶上了最不好的时代。
土改的时候,娘家的三进院子被分了,爹在一个雨夜里愁死了。夫君因为地主成分,在各种运动中被批斗,四十多岁就耗成了痨病鬼,撒手人寰。
她一个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在那些风雨如晦的年月里,靠着骨子里那股倔劲儿和大户人家教出来的“体面”,硬是熬了过来。
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成家了,也都离开了瓦盆村。老大去了省城,老二分在了县里,老三招工进了钢厂。逢年过节会回来看看,但匆匆来,匆匆去,像是完成任务。
她一个人守着那间越来越空旷的院子,守着那些越来越重的回忆。
如果说齐老太这一生学会了什么,那就是“规矩”。不是那种死板的条条框框,而是一种骨子里的坚持——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体面的,什么是丢人的。这些在大风大浪中锤炼出来的认知,成了她生命的支柱。
她看不惯的东西太多了。看不惯女人穿裤子,看不惯年轻人烫头,看不惯收音机里那些腻人的情歌,看不惯吴老虎骑着摩托车在村里呼啸。
在她眼里,这些都是对“祖宗规矩”的挑战,是人心变坏的征兆。
而她,就是那个必须站出来的人。
电影散场后,齐老太拄着拐杖,独自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月亮很亮,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边的狗冲她叫了两声,又识趣地缩了回去。
她的脑子里还在回响着刚才的那些声音,吴老虎的不屑,年轻人的顶撞,甚至连包大爷都在和稀泥。她感觉自己就像在唱独角戏,台下的观众都已经散了,只剩她一个人还在台上。
推开自家的院门,熟悉的院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花盆摆得整整齐齐,地面扫得一尘不苟,那把龙头拐杖靠在太师椅旁边。
这里是她的世界,但院墙之外,那个喧闹变化的村子,让她感到陌生。
她坐在太师椅上,一坐就是大半个钟头。
月亮从院子的这头,慢慢移到了那头。夜风吹过,带来隐隐约约的笑声,那是看完电影的年轻人还在街上聊天,说着电影里的情节。
“天,是真的变了吗?”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
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的规矩多严啊,女孩子出门要有人陪着,说话要轻声细语,走路要小碎步。现在的姑娘们呢?江小翠涂着口红满村子跑,车秀芝穿着花布衣裳扭腰摆胯,连话都说得跟男人一样大声。
“怎么一下子,黑白都颠倒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困惑,“打打杀杀成了好东西,祖宗的规矩倒成了老黄历……”
这种困惑让她感到害怕。她开始怀疑自己。也许,真的是她老了?跟不上这个世道了?
她起身,走到堂屋里那个老式的木柜前。柜子里放着一些发黄的照片,都是她年轻时的。有一张是她和丈夫的结婚照,穿着旗袍,头发梳成髻,端庄得像画里的人。
还有一张是全家福,三个孩子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孩子们多听话啊,规规矩矩地站着,眼神清澈,脸上带着敬畏。
现在的孩子呢?
她想起今天看电影的时候,村里那些十几岁的孩子,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嘴里喊着“好!”看到打斗场面时,小拳头还跟着挥舞。
“人心坏了。”她嘟囔道,“不是规矩错了,是人心坏了。”
第二天开始,齐老太的日常变了。
她还是会拄着拐杖在村里巡视,但不再是为了找茬,而是为了观察,为了寻找“人心变坏”的证据。
她看到,村东头的小石头和几个孩子在玩“打仗”,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互相推搡,下手比以前重了。以前孩子们打架,顶多推推拉拉,现在却真的动拳头。
她听说,张铁匠家的小儿子迷上了镇上的录像厅,隔三差五就跑去看,连地里的活都不干了,被他爹打了几回都不改。
她注意到,自从村里那次放电影后,一些年轻媳妇开始学着电影里女演员的样子打扮,买些花里胡哨的头花,说话的语调也变了,不再那么温顺。
包大爷现在见到她,总是摆摆手:“秀英啊,时代不一样了,你也别太较真。”
邬奶奶也说:“咱们这些老婆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连单老汉都劝她:“秀英,你这么固执干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孤立了。
七月半那天,齐老太做了一件事。
她一个人,非常郑重地准备了祭品:三杯酒,几样菜,还有一炷香。
瓦盆村没有祠堂,早在文革的时候就被砸了。她就在自家堂屋里,对着墙上那张发黄的祖宗画像,进行了一场孤独的祭祀。
她跪在蒲团上,点燃了香,看着青烟袅袅上升。
“爹,娘,还有老祖宗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俺知道你们在天上看着呢。你们看看现在的村子,都乱成什么样了……”
她把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祖宗听,就像汇报工作一样。
“那些年轻人啊,心都野了,不知道什么叫敬畏了。那些外来的东西,把他们的魂都勾走了。俺这个老婆子,说话也没人听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俺知道俺管不了所有人,但是俺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瓦盆村的根烂了。俺老了,也许过不了几年就去见你们了,但在这之前,俺得守住点什么……”
香烧完了,青烟散尽。齐老太慢慢站起身,擦干眼泪。
从那天之后,齐老太变了。
她开始有选择地“出击”。
比如,当她听说村里又要放什么新电影时,她不再组织大规模的抗议,而是专门去找那些家里有孩子的父母,一个一个地劝说。
“孩子还小,容易学坏,你们当父母的得上心啊。”
比如,当她看到哪家的女孩子打扮得太“出格”时,她会专门去找那女孩的婆婆,用同为长辈的身份去沟通。
“咱们做长辈的,得把好关啊。”
她的方法变得更加细致,也更加有针对性。
村里的人发现,齐老太虽然还是那么“古板”,但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