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假的第三天,苏文清提着水壶,沿着柏油路往东走了两里地。
昨天他从县城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村里分配晒麦子的位置。晒谷场早就满了,后来的人家只能拉到公路边晒。苏文清他爹腰疼得厉害,起不来床,娘一个人又拉不动那么多麦子。正愁得不行,赵铁蛋主动过来了:“叔,我来帮您。”二话不说,就借了架子车把苏家的麦子拉了出来。
路两边密密麻麻铺着麦子,金黄的一片。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简易的棚子,用几根木杆支着塑料布,底下放着凉席和被褥。
他找到自家的那一片,看见赵铁蛋正蹲在路边,用木锨翻着麦子。
“铁蛋哥。”苏文清走过去,“我来替你。”
赵铁蛋抬起头,脸被晒得通红,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壶,“这太阳毒得很。”
苏文清看看四周,他们家的麦子铺在路的最边缘,紧挨着一条小沟。位置不算好,车一过扬起灰尘,全落在麦子上。
“咱家怎么分到这个位置?”
“晒谷场满了,后来的都得来这儿。”赵铁蛋用木锨拍了拍麦子,“你爹昨天腰疼,起不来床,我就先帮着拉过来了。”
“那你们家的呢?”
“在村里,我娘和小花在家看着。”赵铁蛋说得轻松,但苏文清知道,他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不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几个村里的娃娃在麦堆间捉迷藏,一会儿从这个棚子窜到那个棚子,玩得不亦乐乎。
“这些孩子,”赵铁蛋摇摇头,“不知道大人多操心。”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急刹车。一辆解放牌卡车停在路中间,司机探出头骂道:“哪家的孩子,要命不要?”
几个孩子吓得站在路边不敢动,其中一个是花石头家的小儿子,才五六岁的样子。
赵铁蛋丢下木锨就跑过去,把孩子们一个个拉到路边:“都别在路上玩,危险!”
卡车司机看见有大人出来管,这才继续开走。
“铁蛋哥,你管得也太宽了。”苏文清说。
“都是一个村的,看着点应该的。”赵铁蛋回来继续翻麦子,“再说了,万一真出个事,一家人一辈子就毁了。”
下午三点多,太阳最毒的时候,苏文清实在站不住了,钻进棚子里歇凉。
赵铁蛋还在外面忙活,不时地翻动麦子,让每一粒都能晒到太阳。
“铁蛋哥,你也进来歇会儿。”
“不行,这会儿正是关键时候,湿气大的麦子得多翻几遍。”赵铁蛋擦了把汗,“你爹指着这些麦子换钱呢,不能马虎。”
下午四点多,赵铁蛋的妹妹小花又来了,这次骑的是三轮车,车斗里放着两个大保温壶。
“哥,娘熬的米茶。”小花跳下车,拧开保温壶的盖子。
赵铁蛋接过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满足地舒了口气:“还是娘熬的米茶好喝。”
苏文清也端起一缸子,米茶是用大米熬成的稠粥,放了冰糖,喝起来又甜又暖胃。这是农忙时节最解渴的饮品,比白开水管用多了。
“小花,你们家的麦子怎么样了?”苏文清问。
“差不多了,明天就能收。”小花擦了擦额头的汗,“娘说让我告诉你们,晚上记得把彩条布盖好,明天可能有露水。”
傍晚时分,各家的男人都来了,准备搭棚子过夜。花石头提着一壶酒:“兄弟们辛苦了,来,喝一口。”
花石头看见苏文清,愣了一下:“文清也在啊?”
“嗯,放假了,回来帮忙。”苏文清有些不自在,他知道村里人都觉得他文弱,干不了重活。
“那挺好。”花石头没多说什么,给赵铁蛋倒了一杯酒,“铁蛋,你这几天忙坏了,自己家的,厂里的,还有苏家的,铁人也扛不住啊。”
赵铁蛋喝了一口:“都不是啥大事。”
“什么不是大事?”花石头提高了声音,“别人家的孩子在县城念书,回来就是少爷,你还得伺候着?”
苏文清脸一红,想说什么,被赵铁蛋拦住了。
“石头哥,别这么说。”赵铁蛋语气很平静,“文清刚从学校回来,不熟悉这些活,慢慢就好了。”
“熟悉什么呀,这种活有啥好熟悉的?”花石头可能酒喝得有点多,话也多了起来,“我看啊,有些人就是娇贵,吃不了苦。”
“石头哥。”赵铁蛋站起身,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神严肃了起来,“差不多得了。”
花石头看见赵铁蛋的表情,讪讪地闭了嘴,端着酒壶去了下一家。
夜里,苏文清躺在凉席上睡不着。
棚子外面,赵铁蛋坐在小马扎上,时不时起身去看看麦子,怕有人偷或者被过路的牲口踩了。
“铁蛋哥,你睡会儿吧,我来看着。”
“不用,你睡你的。”赵铁蛋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明天还要翻一天,后天就能收了。”
苏文清翻了个身,看着棚顶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
“铁蛋哥。”
“嗯?”
“你说花石头哥说得对吗?我是不是真的太娇贵了?”
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听见赵铁蛋的声音:
“文清,你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你的路不在地里,在书本上。”
“可是我连自己家的活都帮不上忙……”
“谁说的?”赵铁蛋打断了他,“你今天不是一直在帮忙吗?。”
凌晨两点多,起风了。
赵铁蛋立刻警觉起来,掀开帐篷往外看。远处有闪电,雷声闷闷地响着。
“要下雨了。”他低声说。
果然,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掉。
公路上瞬间乱了套。各家的男人都跳起来,打着手电筒往外跑。
“快收麦子!”有人喊。
赵铁蛋抓起彩条布就往外冲,苏文清也跟着爬起来。
雨越下越大。两个人在雨中拉着彩条布,想要盖住那堆麦子。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像要飞走似的。
“抓紧!”赵铁蛋喊。
苏文清用力抓着布的一角,雨水很快把他浇透了。在闪电的瞬间,他看见赵铁蛋紧绷的肌肉,还有他专注而坚毅的表情。
好不容易把麦子盖住,两个人已经成了落汤鸡。
帐篷里更潮湿了。苏文清颤抖着坐在湿透的凉席上,牙齿打颤。
“脱了吧,湿衣服穿着容易感冒。”赵铁蛋说着,已经开始脱自己的背心。
苏文清愣了一下,脸在黑暗中发烫。但身体的寒冷让他没有选择,他也脱下了湿透的衬衫。
两个人都光着上身,在狭小的帐篷里显得格外逼仄。
赵铁蛋拿出军用毛毯,先给苏文清披上。毛毯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
“你也盖点。”苏文清说。
“我不冷。”
但苏文清看见他也在发抖。他掀开毛毯的一角:“一起盖吧。”
赵铁蛋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来。
毛毯很小,两个人必须紧贴着才能都盖到。苏文清能感受到赵铁蛋身上的热度,还有他结实的臂膀偶尔碰到自己的肩膀。
心跳得更快了。
“铁蛋哥。”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黑暗中安静了很久。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我也不知道。”赵铁蛋最终说,声音很轻,“从小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读书,画画,想的事情也跟我们不一样。”赵铁蛋停顿了一下,“我怕别人欺负你。”
苏文清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在这个雨夜,他觉得自己终于触碰到了什么一直模糊不清的东西。
他转过身,面对着赵铁蛋。黑暗中,他们的脸只隔着几寸的距离。
“文清……”赵铁蛋的声音有些哑。
苏文清感觉到赵铁蛋的呼吸,还有他身上散发的热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让他几乎要伸出手去触碰那张脸。
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花石头的大嗓门:“哎,铁蛋,你们那边怎么样?”
两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分开。
“没事!”赵铁蛋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不自然。
“那就好!这雨下得,差点把我家的麦子都冲走了!”
外面又传来几个男人的笑声和交谈声。现实的世界重新涌了进来。
苏文清拉了拉毛毯,把自己完全包起来。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让他感到羞耻和困惑。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那很危险。
赵铁蛋重新坐到帐篷口,背对着他。
“天快亮了,你睡会儿吧。”
但苏文清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着赵铁蛋的后背,看着毛毯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天亮时,雨停了。
赵铁蛋去检查麦子,发现盖得严实,没有被淋湿多少。
“还好。”他对苏文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