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奶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果子,红彤彤的,像一盏盏小灯笼。林福来蹲在树下,手里拿着个破了口的瓦罐,正一勺一勺地往里面舀着黑褐色的药渣。
“三奶,这玩意儿真能当肥料?”他抬头问。
刘三奶正坐在门槛上择菜,听了这话,慢悠悠地说:“药渣这东西,看着是废物,可埋进土里,能让庄稼长得壮。人也一样,有时候被人当废物,不代表真没用。”
林福来低头看着手里的药渣,若有所思。
这已经是他第三年帮刘三奶处理药渣了。起因是三年前的一个下午,他放学路过刘三奶家,看见老人正费力地提着一桶药渣往后院走。他二话没说就接过了桶,从此每个星期都来。
“福来,你说你将来想干啥?”刘三奶突然问。
林福来脸一红:“还是想考大学,学农业。”
“又怕人笑话?”
林福来不说话了。小时候元宵节那次当众说要当科学家,被全村人笑了个够,现在村里还有人拿这事开玩笑。
刘三奶放下手里的菜,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干瘪的种子。
“知道这是啥不?”
林福来摇头。
“这是我爹传给我的,说是从关外带回来的麦种。六十多年了,一直没种过。”刘三奶把种子放在林福来手心,“你知道为啥不种吗?”
“怕种不活?”
“不是。”刘三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在等一个懂种子的人。种子这东西,跟人一样,得遇上对的人,才能开花结果。”
林福来握着那几粒种子,手心有点发烫。
“三奶,要是……要是我真考不上大学呢?”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刘三奶的语气很平淡,“你看我这一辈子,没读过书,不也活到八十多?可我会看病,会唱戏,会认草药。人这一辈子,不是只有一条路。”
她停了停,又说:“但是啊,你要是心里有那个念想,就别轻易放弃。被人笑话怕啥?我年轻时学唱戏,村里人说一个寡妇抛头露面不要脸,我照样唱。现在呢?谁家有红白喜事,不得请我去唱两段?”
林福来把药渣倒进桶里,准备挑到后院的菜地。走了两步,又回头:“三奶,您说人要是走错了路,还能回头吗?”
刘三奶看了他一眼:“路是人走出来的,走错了就重新走呗。就像这药渣,本来是治病的药,喝完了变成渣,可埋进地里又能养活新的东西。啥事都有转机。”
那天傍晚,林福来帮刘三奶把药渣都埋进了菜地。临走时,刘三奶叫住他:“福来,你帮我记个事。”
“啥事?”
“我想把我会唱的那些老戏,都录下来。”
林福来眼睛一亮:“真的?您愿意录?”
“人老了,有些东西不传下去,就真没了。”刘三奶看着远山,“就像那些种子,总得有人接着种。”
从那以后,林福来的录音机里,多了许多刘三奶的声音。有时是戏曲,有时是故事,有时就是些村里的老规矩、老讲究。
录音的时候,刘三奶总是很认真。她会换上她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得端端正正。
“这可是要传下去的东西,马虎不得。”她说。
有一次录到一半,刘三奶突然停下来,问林福来:“你说,以后的人听到这些,会不会觉得我们这些老古董很可笑?”
林福来想了想:“不会的。就像您说的,药渣看着没用,可它曾经是药。这些老东西,曾经是咱们的根。”
刘三奶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你这孩子,嘴巴倒是越来越会说了。”
那年冬天,林福来用刘三奶给的种子,在自家后院开了一小块试验田。种子没有全部发芽,但活下来的几株,长得特别壮实。
第二年春天,当那几株麦子抽穗的时候,刘三奶拄着拐杖来看。她蹲在地边,用枯瘦的手轻轻摸着麦穗,眼里有光。
“福来,你记住。”她说,“人这一辈子,总会犯错,总会走弯路。但只要心里还有一粒好种子,就还有希望。”
“月亮光光,芝麻糖糖,谁家的孩子,都是爹娘的心肝宝贝……”
歌声里有慈悲,有包容,有对所有犯错之人的理解与原谅。
就像药渣,曾经苦涩,埋进土里,却能开出新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