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腊月,瓦盆村的雪下得特别大。
赵铁蛋坐在床上,看着母亲忙前忙后。桌上摆了一堆吃的,炸麻花、花生、瓜子、冻柿子,都是招待客人用的。
“一会儿人家姑娘来了,你机灵点。”母亲第三遍叮嘱,“别老绷着个脸,跟欠你钱似的。”
赵铁蛋没吭声,手里捏着一颗花生,捏了半天也没剥开。
“你这孩子!”母亲急了,“二十三了,再不娶媳妇,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妈……”
“别妈妈的!”母亲打断他,“你看看人家吴老虎,比你还小一岁,姑娘都主动往上贴。你再看看你,当了三年兵,回来还是个闷葫芦!”
提到吴老虎,赵铁蛋的脸色变了变。
之前的事,已经传遍全村,都说他为了护着苏文清那个“娘们唧唧”的,跟好兄弟翻了脸。
媒人王婶带着春花来了,邻村的,个子不高,但壮实。圆脸,厚嘴唇,一看就是能生养的。
“这是春花,你们上次见过的。”王婶笑得见牙不见眼,“可勤快了,家里家外一把手。”
春花低着头,脸红红的,偶尔抬眼看赵铁蛋一下,又赶紧低下去。
赵母热情得很,拉着春花问东问西。春花小声回答,声音软糯。
“铁蛋,你带春花去院子里转转。”王婶使眼色。
赵铁蛋站起来,春花也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院子里,雪还在下。
他们站在屋檐下,谁都不说话。
“你……当过兵?”春花先开口。
“嗯。”
“几年?”
“三年。”
“哦。”
又是沉默。
春花搓着手,哈着气。赵铁蛋看了她一眼。
“冷的话,进屋吧。”
“不冷。”春花摇头,又补充,“就是手有点凉。”
赵铁蛋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是军用的,棉的。
“戴上吧。”
春花接过去,脸更红了,“谢谢。”
“听说……”春花戴着手套,声音更小了,“听说你会修东西?”
“会一点。”
“我家的收音机坏了,一直吱吱响。”
“什么时候坏的?”
“有一阵子了。”春花抬头看他,“你能修吗?”
赵铁蛋点了点头,“改天我去看看。”
春花笑了,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还挺好看的。
“你笑什么?”赵铁蛋问。
“没什么。”春花摇头,“就是觉得,你跟别人说的不一样。”
“别人怎么说?”
“说你……说你喜欢护着村里一个……”
她没说完,但赵铁蛋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是我兄弟。”赵铁蛋说。
“哦。”春花点了点头,没再问。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这个给你。”
赵铁蛋接过来,打开,是几块冻梨糖。
“我自己做的。”春花说,“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的。”
赵铁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很甜,粘牙。
“好吃吗?”春花期待地看着他。
“好吃。”
春花又笑了,雪花落在她头发上,白白的一层。
赵铁蛋突然想起苏文清。下雪天,苏文清从来不出门,说是怕冷,其实是怕滑倒。有一年冬天,他摔了一跤,膝盖青了好几天。
“你在想什么?”春花问。
“没什么。”赵铁蛋摇头。
王婶出来了,“聊得怎么样啊?”
春花低下头,不说话。
“挺好。”赵铁蛋说。
王婶眉开眼笑,“那就好,那就好。春花,咱们该回了。”
临走前,春花把手套还给赵铁蛋。
“留着吧。”赵铁蛋说。
“那怎么行。”
“就当……”赵铁蛋顿了顿,“就当是补回上次见面礼。”
春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
“那我就收下了。”
她们走后,赵母迫不及不及地问:“怎么样?”
“挺好的姑娘。”赵铁蛋说。
“那就是同意了?”赵母高兴坏了,“我就说春花好,能干又贤惠……”
晚上,赵铁蛋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被子都踢到地上了。
春花确实是个好姑娘,老实,本分,会过日子。娶了她,妈高兴,妹妹们也有嫂子照顾。
可是……
他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苏文清的脸,瘦弱,戴着眼镜。笑起来腼腆,画画时特别专注……
他猛地坐起来。
不能再想了,苏文清是男人,他也是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
第二天,赵铁蛋去了苏文清家。
不是去找他,是去找他爹。
“叔,我来还书。”他把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在桌上。
苏父咳嗽着接过,“看完了?”
“看完了。”
“有啥感想?”
“保尔很厉害。”赵铁蛋说,“为了理想,什么都能放弃。”
苏父点了点头,“是啊,人就得有理想。”
这时苏文清从里屋出来,看见赵铁蛋,愣了一下。
“铁蛋哥。”
“嗯。”赵铁蛋不敢看他的眼睛。
“听说你相亲了?”苏文清问。
消息传得真快。
“嗯。”
“姑娘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苏文清笑了笑,“恭喜你。”
赵铁蛋看着他的笑,明明在笑,为什么眼睛里没有笑意?
“文清……”
“我去画画了。”苏文清拿起画板,“你们聊。”
他走了,赵铁蛋看着他的背影,瘦瘦的,在厚棉袄里显得更单薄。
“铁蛋。”苏父突然说。
“叔?”
“别找他了。”苏父的声音很低,“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
赵铁蛋走在回家的路上。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路上的雪开始化,踩上去吱吱响。
路过富贵的小卖部,看见吴老虎在里面买东西。两人视线相遇,吴老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腊月二十三,小年。
赵铁蛋去春花家修收音机。
收音机的问题不大,接触不良,他很快修好了。
“这就好了?”春花惊喜。
“嗯,以后注意别摔着。”
春花的父母对他很满意,又留饭,又送东西。
饭桌上,春花给他夹菜,很自然,像是已经做了很久。
“铁蛋,”春花的父亲说,“我们家春花虽然没啥文化,但人实在,你要是娶了她,不会后悔的。”
“爸!”春花羞红了脸。
赵铁蛋点了点,“我知道。”
回家的路上,赵铁蛋又经过老磨坊。
这次,他看见苏文清从里面出来。
衣服有些乱,脸红红的,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
“铁蛋哥。”
“你在里面干什么?”赵铁蛋问。
“画画。”苏文清举了举手里的画板。
赵铁蛋看了一眼,画板上什么都没有。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说话。
然后吴老虎也出来了。
三个人站在雪地里,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走吧。”吴老虎对苏文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