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封顶后的第三天,是个阴沉的下午。
吴老虎骑着摩托车,在镇子外面的土路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他不敢回厂,一看那座封得严严实实的龙窑,他就心慌。他也不能回家,一进门就是他爹那张写满“你可千万别搞砸了”的脸,比窑火还烤人。
他把车骑得飞快,想让风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吹走。可他越快,那些念头就缠得越紧。
“要是烧砸了呢?”
“要是那批货交不出去呢?”
“赵铁蛋的房子、我爹的老脸、工人们的工钱……全他妈在我一个人身上背着。”
他烦躁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吼叫着,差点冲进路边的沟里。
他猛地刹住车,一脚撑在地上,抬头看了看。
不知不觉,他竟然骑到了镇子边缘那座破旧的观音庙前。
他吐了口唾沫,心里骂了句:“晦气。”
小时候,他娘没少拖着他来这里烧香,磕头磕得他膝盖生疼。每次求的都一样:“求菩萨保佑我家建军,平平安安,别在外面打架惹事。”
结果呢?他架照打,事照惹,最后还进了趟局子。
“屁用没有。”他对着那褪色的庙门,低声说。
可他没走。
他盯着那两扇斑驳的木门,看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他像是跟自己赌气一样,下了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聋了半边耳朵的老庙祝,正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香灰。
“上香?”老庙祝头也没抬,用扫帚指了指旁边。
吴老虎走到供桌前,看见盘子里放着几捆粗劣的香。他拿起三炷,又看见了旁边的功德箱。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揉成一团,粗暴地塞了进去。
做完这个,他感觉像是给哪个码头的头目交了保护费,心里踏实了一点。
他走到烛台前,点燃了香。然后他拿着香,站到了那尊脸上油漆都快掉光的观音像前。
他不知道该怎么拜,更不知道该怎么求。他这辈子,只求过自己。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句话不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尊泥像。
他在心里跟它对话。或者说,是在下命令。
“听着,”他在心里说,“我吴建军,能做的都做了。兄弟、老爹、钱……能押上的,全押上了。我那座窑,明天就点火。”
“成与不成,是你该管的事。你要是真灵,就保佑我顺顺利利。你要是不灵……”
他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狠劲,像是在威胁。
他把香狠狠插进香炉里,转身就走。他觉得这地方待着憋屈。
“年轻人。”
身后的老庙祝,忽然开口了。
吴老虎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干啥?”
“你这香,上反了。”老庙祝指了指香炉。
吴老虎一看,那三炷香烧着的那头,被他插进了香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香脚朝上,像三根倔强的枯枝。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想骂人,可看着老庙祝那张平静的脸,又骂不出来。
“心太急了。”老庙祝慢悠悠地说,继续扫着地,“心里有火,求神拜佛,都是虚的。火不灭,求什么都没用。”
“我他妈哪儿来的火!”吴老虎吼道。
老庙祝没理他,只是把扫起来的香灰,撮进一个破簸箕里。
“每天,”老庙祝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吴老虎听,“都有人来。求发财的,求生儿子的,求没病的……哭着来的,笑着走的。也有笑着来,哭着走的。”
他端起簸箕,走到庙门口,把里面的香灰往风里一撒。
灰色的粉末,在空中扬起,然后又轻轻落下,混进了外面的泥土里。
“你看,”老庙祝说,“求什么,最后还不都是一把灰。”
吴老虎看着那些在风中散尽的香灰,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一把灰。
他吴老虎,争了大半辈子,从一个穷小子,混成瓦盆村的“虎哥”,县城里的“吴老板”。他以为自己跟村里那些泥腿子不一样了。他有钱,有车,有兄弟,有名声。
可到头来呢?厂子说砸就砸,兄弟说掰就掰,钱说没就没。他跪在废墟上的时候,他和村里任何一个被冰雹砸了庄稼的老农,有什么区别?
他折腾来折腾去,争来争去,最后还不是跟所有人一样,变成一把灰,风一吹,就散了。
那他到底在争个什么劲?
他忽然想起苏文清。
他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堆到苏文清面前,车子,房子,画具……他想用这些东西证明,他吴老虎配得上。可苏文清,只是在那个下雪天,轻轻地帮他拍掉了裤腿上的雪。
他想用拳头,为苏文清打出一片天。可结果,却是苏文清,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去跟歪脖李周旋,把他从局子里“捞”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强者,是保护者。可在那个人面前,他好像才是一直被看穿被包容的那个。
吴老虎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捏过拳头、也摸过方向盘的手。他忽然觉得这双手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老庙祝没再看他,继续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那些扫不尽的尘埃。
吴老虎在庙里蹲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天色擦黑,他才站起身。
他没再说一句话,只是走到香炉前,把那三炷插反了的香,拔了出来,重新点燃,再恭恭敬敬地插了回去。
这一次,他心里什么都没求。
走出庙门,天已经黑了。冷风一吹,他觉得浑身冰凉,但心里那团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的火,好像……熄了。
他没有再觉得焦躁,也没有再觉得愤怒。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疲惫。
他骑上摩托车,慢慢地,往瓦盆村开去。
路过苏家院墙外,他停了下来。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窗纸上,映着一个安静瘦弱的剪影。
他知道,苏文清就在里面。
他看着那个剪影,看了很久。
然后,他调转车头,回了瓦器厂。
他想,那一把香灰说得对。有些事求不来。能做的,只有回去,守着那座窑,等着火灭,或者等着火把自己也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