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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阴缘叩门

江南的梅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沈小渡蹲在青石板缝里数蚂蚁,雨丝斜斜地钻进脖颈,冰凉得像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偷偷翻出藏在床底的黄符——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他的,边缘已被泪水泡得发皱,墨迹却清晰如新:阴缘至,渡厄来。

轰隆!

惊雷劈开乌云,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瓦檐上碎成白烟。小渡攥紧黄符往家跑,老槐树的枝桠突然哗啦作响,枯叶裹挟着股腐腥味扑面而来。他抬头望去,只见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赫然站着个穿黑袍的老头。

那老头背对着他,腰间挂着块玉牌,上头刻着字。

爷爷? 小渡喉咙发紧。三年前爷爷暴毙,尸体是在这条河下游捞上来的,据说死时七窍流血,手心里还攥着半张黄符。

老头缓缓转身,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照亮他左眼尾的朱砂痣——和母亲一模一样。

小渡。 老头开口,声音沙哑如浸了水的棉絮,我是你师父。

破庙比想象中更破。

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霉斑,供桌上的观音像歪着脑袋,玻璃眼珠泛着油光。小渡盯着地上那滩水渍,忽然发现水渍里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还有身后站着的黑袍老头。

跪下。 老头扔给他一把桃木剑,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沈和年的徒弟。

剑身撞在地上发出闷响。小渡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倒吸冷气。他偷瞄师父,发现对方正盯着供桌下的阴影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罗盘。

师父,为什么收我为徒? 他鼓起勇气问道。

沈和年没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经书扔给他:抄完这遍《度亡经》,再去扫义庄。

义庄在庙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十几个薄棺堆在墙角,棺盖半开着,露出里面模糊不清的人形。小渡捏着鼻子走到最里面的棺材旁,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气。

他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那是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盖头滑落在地,露出青灰色的脸。她脖子上缠着根红绳,另一端竟连在小渡的手腕上!

啊——!

惨叫声惊飞了屋檐下的乌鸦。小渡踉跄后退,撞翻了一排蜡烛。跳动的烛光里,女人的指甲骤然变长,带着浓重的腥臭朝他咽喉抓来!

千钧一发之际,桃木剑横空劈来。剑刃擦过女人耳畔,削断她几缕头发。沈和年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小渡身侧,手中符纸燃起幽蓝的火焰,贴在棺材盖上发出刺啦声响。

棺材剧烈震动,女人的尖啸戛然而止。沈和年拽着小渡冲出门外,反手甩出一道黄符封住门缝。

雨越下越大。

小渡瘫坐在廊下,浑身发抖。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残留着女人指甲留下的黑痕,正缓缓渗出血丝。沈和年蹲在他面前,用帕子擦拭他手背的血污,动作意外地轻柔。

她是你表姨。 老头突然开口,三年前被你爷爷救下的那个孕妇,难产死后怨气太重,化作厉鬼寻仇。

小渡愣住了。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念叨的往事:爷爷曾在河边救起一名投河的孕妇,那人后来生下个死胎,自己也郁郁而终。

为什么是我? 他声音发涩,为什么是我...

沈和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塞进他怀里,玉佩上刻着繁复的符文:因为你天生阴阳眼。 玉佩触碰到皮肤的刹那,小渡眼前景象陡然扭曲——义庄的薄棺正在渗出血水,无数苍白的手臂从缝隙中伸出,抓住他的脚踝...

他再次尖叫着跌坐在地。沈和年扯住他的胳膊,将一张黄符按在他额头:记住,这是往生符,能暂时镇压邪祟。但真正的渡厄之道,从来不是靠符咒。

子夜时分,小渡被一阵窸窣声惊醒。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勾勒出个佝偻的身影。他屏住呼吸望去,只见沈和年正跪在佛像前,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黄符。

阿芜,我对不住你... 老头声音哽咽,当年若不是我执意带你爷爷去盗墓,你也不会...

话音未落,佛像突然发出嗡鸣。沈和年猛地起身,将一张符纸拍在佛龛上。佛像的眼睛骤然亮起金光,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小渡躲在床底,心脏狂跳不止。他看见师父额角渗出鲜血,嘴角却勾起诡异的笑容:好孩子,你都看见了啊...

次日清晨,沈和年递给小渡一本新的《度亡经》。

从今天起,除了抄经,你还要学会看尸气。 老头指着院子里的乱葬岗,那些新死的鬼魂还没学会藏匿,最适合练手。

小渡攥紧往生符,想起昨夜佛像的金光,忍不住问:师父,您究竟是什么人?

沈和年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晨曦中,老人脸上的皱纹仿佛沟壑纵横的古树皮,唯有眼尾那颗朱砂痣愈发鲜艳。

我是走阴人。 他轻声道,而你,注定要踏上这条路。

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小渡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往生符,发现符纸边缘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

阴缘至,渡厄来。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股腐朽的甜腥味。

沈小渡蹲在祠堂门槛上,指尖拨弄着一枚生锈的铜铃铛。这是王员外今早派人送来的谢礼——说是谢师父沈和年昨日替他镇住邪祟。铜铃内侧刻着扭曲的婴啼纹路,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叮铃——

铜铃突然自鸣,惊得小渡差点摔在地上。他抬头望向供桌上那张黑白遗照,照片里的女孩不过十三四岁,眉眼却与村口卖豆腐的张婶有七分相似。

那是王家丫头,叫王翠莲。沈和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袖口还沾着朱砂粉,上个月溺死在村东池塘,尸首捞上来时右手死死攥着半块玉佩。

小渡喉咙发紧。那枚玉佩他见过,在母亲的首饰盒最底层,边角雕着莲花纹,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莲儿,莫怕。

师父...他刚开口,沈和年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往外走,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来不及了。老头嗓音沙哑,拿上桃木剑,去村口接亲队伍必经的野槐林。

野槐林的雾气浓得能拧出水来。

小渡攥着桃木剑跟在沈和年后头,靴底踩碎枯枝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远处传来唢呐声,断断续续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呜咽。

到了。

沈和年突然停步,浑浊的眼球映出诡异景象:十二个披麻戴孝的壮汉抬着红轿,轿帘上绣着密密麻麻的梵文,轿顶盘踞着条栩栩如生的青蛇。最诡异的是新郎官——那是个纸扎人,身穿大红喜服,脸上画着小渡从未见过的诡异笑容。

阴亲?小渡倒吸冷气。按照《度亡经》记载,阴亲是用活人祭祀死者的邪术,需取童男童女魂魄为引,方能镇压怨气。

沈和年冷笑一声,甩出三枚铜钱在地上。铜钱叮叮当当滚了三圈,最终停在位上。不对劲。他弯腰拾起一枚铜钱,背面竟刻着倒悬的八卦图,这是湘西赶尸匠的标记。

唢呐声陡然尖锐,红轿猛地顿在两人面前。轿夫的头颅齐刷刷转向他们,空洞的眼眶里爬满蛆虫。小渡踉跄后退,撞进沈和年怀里。

躲好。老头低喝一声,从怀中掏出张黄符贴在桃木剑柄上。剑身顿时燃起幽蓝火焰,将扑来的纸人烧得蜷缩成团。

混乱中,小渡瞥见轿帘缝隙里露出的绣花鞋——那不是人类的脚,而是布满鳞片的蛇尾!

师父,轿子里...

话音未落,红轿突然炸裂开来。无数纸片化作黑色蝴蝶扑面而来,小渡挥剑乱砍,却发现那些蝴蝶竟是由人骨磨成的粉末粘合而成。

沈和年脸色铁青,猛地扯开他的衣领:往生符呢?

小渡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忘记佩戴,慌忙伸手去摸胸前口袋。指尖触到的却是母亲遗留的玉佩,温润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暴雨之夜——也是这般冰冷的雨水,也是这般绝望的窒息感。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正中小渡后心。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喉头涌上腥甜。抬眼望去,只见个穿嫁衣的女人倒吊在槐树枝头,盖头滑落露出青灰色的脸,眼眶里嵌着两颗血红的珠子。

娘...

小渡脱口而出的呼唤让女人浑身一颤。她的指甲骤然暴涨,带着腐肉的气息抓向小渡咽喉。千钧一发之际,沈和年的桃木剑横空劈来,剑刃擦过女人耳畔,削断她几缕头发。

这是你表姨,王家明媒正娶的发妻。沈和年喘息着说,三年前她怀着身孕投河自尽,尸骨被王员外用来炼制鬼胎。

小渡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王翠莲,正是他从未谋面的表姨!

鬼胎在红轿残骸中蠕动,形如八爪鱼,周身缠绕着猩红脐带。它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的毒雾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小渡看到沈和年咬破舌尖,将精血滴在往生符上,符纸瞬间燃起金色火焰。

小渡!接住这个!

老头抛来一枚玉简,上面刻着繁复的咒语。小渡接住的瞬间,符咒自行钻入他眉心,眼前浮现出万千星辰般的幻象。他看到表姨生前最后的记忆:被囚禁在漆黑地牢,肚子被剖开取出婴儿,婴儿的啼哭化为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小渡嘶吼着扑向鬼胎,桃木剑刺入它心脏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他看到母亲临终前的牵挂,看到父亲跪求王员外放过妻儿的卑微,看到自己襁褓时期被母亲藏在槐树洞里的真相...

鬼胎发出凄厉哀嚎,身体逐渐化为灰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突然抓住小渡的手腕,用仅剩的力量将一枚玉佩塞进他掌心——那是王翠莲的陪嫁之物,与小渡母亲的那枚一模一样。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掉地面上的血迹与灰烬。

沈和年蹲在地上,用帕子擦拭小渡脸上的污垢,动作异常轻柔:她不是要害你,是想让你亲手结束这场诅咒。

小渡攥紧玉佩,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进嘴角,咸得发苦。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噩梦:母亲站在奈何桥头,身后跟着个穿红嫁衣的妇人,两人隔着忘川河水相望,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执念。

师父...他声音哽咽,为什么是我?

沈和年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族谱,指着其中一页:看清楚,你母亲姓王,是王家的嫡长女。

小渡如遭雷击。族谱上清晰记载:光绪年间,王家长女王氏未婚先孕,被族人浸猪笼溺毙于村东池塘,腹中胎儿不知所踪。而他从小戴着的玉佩,正是王氏的陪嫁之物。

你母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沈和年的手指抚过族谱上的名字,翠莲的孩子,该由翠莲的仇人来抚养

残月升起时,两人回到破庙。

沈和年从佛龛后取出个檀木匣,里面躺着块完整的玉佩——正是当年王氏佩戴的那枚。他将玉佩系在小渡腰间,郑重道:从今往后,你既是沈家弟子,也是王家血脉。

小渡摸着玉佩上冰凉的莲花纹,突然明白师父收他为徒的真正用意。他不是为了传承走阴人的衣钵,而是要化解这段跨越百年的恩怨。

情若失控,慈悲亦成屠刀。沈和年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但若是能用爱去化解恨意,或许...

话未说完,破庙的门突然被推开。月光下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正是王翠莲。她的脸不再青灰,眼中泪光闪烁:小渡,谢谢你让我解脱。

小渡下意识伸手想要触摸,却被沈和年一把拉住。女子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消散,只留下句若有似无的低语:替我看顾好阿福...

次日清晨,沈和年带着小渡前往义庄。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十几具薄棺整齐排列,其中一具的棺盖微微颤动。小渡凑近细看,发现棺内躺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正是失踪多日的乞丐之子阿福。

他被下了锁魂咒。沈和年轻轻摇头,王员外想用他的命延续鬼胎的怨气。

小渡握紧桃木剑,忽然想起昨夜王翠莲的话。他走到阿福身边,将玉佩按在他额头,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玉佩发出微弱的蓝光,阿福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皮肤下鼓起无数条蠕动的肉瘤。沈和年迅速点燃三柱清香,香烟袅袅间,肉瘤逐渐消散,露出阿福苍白的面容。

姐姐...男孩睁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我梦见妈妈了,她说她很冷...

小渡将颤抖的手放在阿福肩上,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温暖从接触部位蔓延全身。他想起昨夜看到的幻象,突然明白王氏的执念并非源于仇恨,而是对未能保护孩子的悔恨。

子夜时分,沈和年端来两碗热汤面。

雾气氤氲中,老人的眼神格外柔和: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亲手解决鬼胎吗?

小渡摇头,筷子悬在碗沿迟迟未动。

因为仇恨会让人变成鬼,而慈悲才能渡人渡己。沈和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母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怕你被怨气吞噬,所以才...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沈和年起身开门,只见个浑身是血的书生跌进来,跪地哀求:大师救命!我妹妹被邪教掳走了!

小渡放下筷子,看到书生袖口露出的半截玉佩——那分明是王氏家族的信物!

江南的梅雨季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裹得人胸口发闷。

沈小渡跟着沈和年往赵府走,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青苔,滑溜溜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街角的茶棚里,几个茶客压低声音议论:“赵掌柜这病邪乎得很,前儿个还好好的,昨儿起床手心就长了黑鳞,大夫说是‘水祟缠身’,要拿活人镇煞……”

赵府的朱红大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的铜铃锈得掉渣,风吹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房是个三角眼的瘦子,见着沈和年立刻堆起笑:“沈先生来了?我家老爷等着呢!”

客厅里燃着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子腥甜的腐味。赵掌柜瘫在太师椅上,脸白得像纸,手心摊开——果然,掌心爬着几片巴掌大的黑鳞,边缘渗着乌血。旁边站着个穿玄色道袍的男人,三角脸,眉心点了颗朱砂痣,正是本地有名的“玄真子”。

“沈先生,您瞧瞧,这病……”赵掌柜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风箱。

玄真子瞥了沈和年一眼,慢悠悠开口:“赵掌柜是冲撞了水府的怨魂,需找八字纯阴的童男做替身,镇在祭坛三日,方能引煞上身。”

沈和年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桃木剑。他认得玄真子——去年在邻县,这术士曾用“养鬼仔”的邪术害死三个孩童,被沈和年报官,却不知怎的逃脱了。

“哪有童男?”赵掌柜急得直拍椅子。

玄真子阴恻恻笑:“码头有个乞丐小子,叫阿福,八字纯阴,正好合适。”

码头的风比城里更冷。

小渡蹲在货栈后头,看着阿福缩在破草席里,啃着半块发硬的馍。阿福才十二岁,生得瘦小,脸上沾着煤灰,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他是码头最底层的乞丐,靠捡烂菜、帮人扛货为生,姐姐阿菊在纺织坊做女工,每月赚的钱全拿来养他。

“阿福,要不要吃块糖?”小渡摸出块桂花糖,放在他手边。

阿福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渡哥儿?你怎么来了?”

小渡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是玄真子和两个穿短打的打手。

“那小子在哪?”玄真子的三角眼扫过码头。

阿福吓得往后缩,撞翻了旁边的竹筐。小渡反应快,一把将他拉到货栈后面:“跟我走!”

“渡哥儿……”阿福的声音在发抖,“他们要抓我去替赵掌柜挡煞……”

“别怕,我带你去义庄。”小渡拽着他往城外跑,可没跑几步,就被两个打手拦住。玄真子摇着道袍走过来,指尖弹出一张黄符,正中小渡的肩膀——符纸燃起黑烟,疼得他闷哼一声。

“跑啊?”玄真子揪住阿福的衣领,把他按在祭坛的石桩上,“这娃的八字纯阴,正好祭煞!”

祭坛是用青石板搭的,上面摆着三盏白灯笼,灯笼上画着倒悬的八卦。阿福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手腕上钉着桃木钉,血顺着指缝滴在石板上,晕开朵朵血花。

小渡是被疼醒的。

他的肩膀还在渗血,玄真子的黄符像条毒蛇,缠在他的胳膊上。阿福的哭声就在耳边:“渡哥儿,我不想死……我姐还在等我回去……”

“别说话。”小渡咬着牙,摸出怀中的桃木剑——剑刃上沾着玄真子的黑符,泛着腐臭的黑光。他猛地跃起,桃木剑劈向玄真子的手腕:“放开他!”

玄真子冷笑一声,挥袖撒出一把朱砂:“孽障!”

朱砂像针一样扎在小渡的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打手们围上来,拳脚像雨点般落下。小渡抱着阿福滚到祭坛角落,后背撞在一块凸起的青石板上,眼前发黑。

“没用的。”玄真子点燃三柱香,插在祭坛中央,“赵家的替身阵,是当年玄真观的镇观之宝,你个小娃娃破不了……”

小渡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看见母亲的脸——她站在忘川河边,手里攥着块玉佩,说:“小渡,要是遇到危险,就找河的方向……”

河的方向?

小渡猛地睁开眼。祭坛的后方是条小河,河水浑浊,飘着几片落叶。他想起师父说过,走阴人的灵脉连着地河,只要引动地河的灵气,就能破邪阵。

“阿福,躲好!”小渡咬破指尖,血珠滴在桃木剑上。剑刃突然发出金光,上面的黑符瞬间化为灰烬。他攥着剑,用尽全身力气在青石板上画符——那是母亲教他的“引河符”,笔画里带着忘川的凉意。

“轰隆!”

天空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正好击中祭坛中央的香炉。香炉炸开,黑烟冲天而起,玄真子的道袍瞬间燃起火焰。阿福的桃木钉“啪嗒”落地,他扑进小渡怀里,哭着喊:“渡哥儿,我怕……”

“不怕。”小渡抱着他,看着玄真子在地上打滚,“恶人自有天收。”

赵府的宅院在雷雨中燃烧。

沈和年站在门口,看着屋顶的火焰舔着朱红的梁木。玄真子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嘴里喊着:“赵掌柜,你家祖上的邪术要反噬了!”

赵掌柜从屋里跌出来,他的黑鳞已经蔓延到了脖子,疼得直打滚:“不可能!我花了十年养替身,怎么会……”

“你祖上是玄真观的叛徒。”沈和年的声音像块冰,“当年玄真观严禁养替身,你祖父偷了《镇煞经》,跑到江南开枝散叶,害了多少孩童的命?现在轮到你了。”

闪电划破夜空,正好击中赵府的正厅。赵掌柜的惨叫声淹没在火海里,玄真子连滚带爬地逃了,消失在雨幕中。

小渡抱着阿福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贴在身上凉得刺骨。阿福缩在他怀里,盯着燃烧的赵府,小声说:“渡哥儿,我姐还在纺织坊等我……”

“我带你去。”小渡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雨夜里,破庙的油灯忽明忽暗。

小渡坐在门槛上,擦着桃木剑上的血。沈和年端来一碗姜茶,放在他手边:“累了吧?”

小渡喝了口茶,热流顺着喉咙往下走:“师父,情若作恶,天为何容?”

沈和年望着窗外的闪电,声音很轻:“天道罚恶,从不管你披着什么外衣。你用情去杀人,情就是索命的绳;你用情去救人,情就是渡人的船。”

小渡摸着怀里的玉佩——那是王翠莲的陪嫁。他想起第一劫里,表姨的执念,想起阿福的恐惧,想起母亲的遗言。原来情从来不是枷锁,是选择——选慈悲,还是选贪婪。

“师父,我懂了。”小渡放下茶碗,“走阴人的路,不是渡鬼,是渡自己心里的恶。”

沈和年笑了,眼角的朱砂痣泛着光:“好,我的小渡,终于长大了。”

次日清晨,阿福的姐姐阿菊找来破庙。她抱着阿福,眼泪掉在他脸上:“我就知道你会救他……”

小渡站在庙门口,看着他们姐弟俩远去的背影。晨雾里,江南的炊烟升起来,带着粥的甜香。沈和年递给他一件干衣服:“该去义庄了,还有几个孤魂等着超度。”

小渡接过衣服,穿在身上。阳光穿过晨雾,照在他怀里的玉佩上,泛着温润的光。

他知道,还有更多的劫要渡,更多的人要救。但这一次,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懂了,情是最锋利的剑,也是最温暖的船。

渡人者,终被情渡。

沈小渡蹲在义庄门槛上晒刚抄好的《度亡经》,指尖沾着墨渍,忽然被一阵冷风吹得打寒颤——风里裹着股熟悉的腥气,像河底淤泥泡了三天的烂藕。

“娘……”他脱口而出,抬头时正撞进一双青灰色的眼睛。

穿青布衫的女人站在义庄外的柳树下,头发梳得整齐,却沾着水草,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她张了张嘴,声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絮:“小渡,我对不住你……”

小渡腾地站起来,桃木剑“当啷”掉在地上。那女人却不见了,只剩风卷着片青布残片,落在他脚边——和他枕头底下压了十几年的那半块红绸,纹路一模一样。

当晚,小渡就开始癫狂。

他把自己锁在停尸柜间,抱着父亲的旧长衫哭:“爹,我对不住你……我没守住娘……”沈和年撞开门时,他正用头撞柜门,额角渗着血,嘴里反复念叨“堕胎”“桥”“对不起”。老和尚摸了摸他的脉,指尖抖得厉害:“这不是走火入魔,是阴胎索命——你祖父的禁术,压不住了。”

沈和年的回忆像浸了水的旧账本,翻开来全是霉味。

三十六年前的端午,沈长庚还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走阴少年。他在村外河边救起个投水的孕妇,叫周秀兰。女人肚子隆起,脸白得像纸,攥着他的手腕喊:“我不想死,我想生下他……”

周秀兰是邻村地主周老爷的丫鬟,因和长工相恋怀了孕,被打骂得投了河。沈长庚把她背回义庄,用姜汤灌下去,又请老郎中开了安胎药。“等孩子生下来,我送你娘俩去外地。”他对周秀兰说,“没人会找到这里。”

可村民不答应。

“邪祟附胎!”族老举着桃木杖站在义庄门口,“沈长庚引了不干净的东西,要连累全村!”三十多个壮汉举着火把,把义庄围得水泄不通。周秀兰缩在里屋,肚子疼得直打滚,喊着:“长庚,我疼……”

沈长庚跪在祠堂前,额头磕出血:“族老,秀兰是无辜的,孩子也是……”

“无辜?”族老啐了口,“她怀的是野种!你这是要让我们沈家断子绝孙!”

第三天清晨,周秀兰被拖到祠堂。她的衣服被撕破,肚子上压着块镇邪的铜镜,疼得惨叫连连。“打死这个贱货!”妇女们尖叫着,往她身上扔烂菜叶子。沈长庚冲过去护着她,却被族老的人按在地上,用绳子绑住手脚。

“堕胎药。”族老把一碗黑褐色的药汁摔在沈长庚脸上,“要么看着她死,要么和她一起滚出村子。”

周秀兰哭着拽沈长庚的衣角:“放我走吧……我不要连累你。”

沈长庚摇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我说过要护你。”他突然挣开绳子,扑过去抢过药碗,一口灌进自己嘴里——可药汁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根本没喝进去。

“你疯了?”族老怒吼,几个壮汉上去按住他,硬把药灌进周秀兰嘴里。

周秀兰挣扎着,指甲抠进沈长庚的胳膊:“长庚,我对不住你……”她的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从衣服上扯下来的青布。

沈长庚抱着她的尸体,哭到天亮。他挖了个坑,把她葬在义庄后山,又在坟前种了两株并蒂莲。后来,他把周秀兰肚子里的胎儿——一个不足月的男婴,用锦被裹好,送到城隍庙,求老和尚收养。

“这孩子,你要替我护着。”沈长庚对老和尚磕头,“他娘的魂,我封在他体内,等他长大,替她寻仇、替她解脱。”

小渡的童年,总绕着“禁忌”二字。

父亲沈建国很少抱他,每次抱他,都会浑身发抖,嘴里念叨:“我对不起你娘……”母亲死得早,他是由祖母拉扯大的,直到十岁那年,祖母临终前塞给他半块红绸:“你爹的命,是你娘换的……”

十五岁那年,父亲疯了。

他把自己锁在屋里,砸了所有镜子,喊着:“秀兰,我错了……我错了……”沈和年赶来时,他正用剪刀戳自己的手臂,血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你祖父的禁术,把秀兰的魂封在你体内。”沈和年按住父亲,“她恨你,恨你没护住她,恨你让她连孩子都没生下来。”

父亲突然停下,眼睛里全是泪:“我知道……我每晚都梦到她,她站在桥底下,喊我‘长庚’……我对不起她……”

从那以后,父亲就变了个人。他不再说话,每天坐在门槛上,盯着村外的桥,直到咽气。临终前,他攥着小渡的手,递给他半块红绸:“找你娘……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是夜,小渡跟着沈和年去了义庄后山。

月黑风高,坟前的并蒂莲开得妖冶。沈和年点燃三柱香,插在周秀兰的坟前:“她在等你,等你说‘对不起’。”

小渡刚跪下来,就觉得后颈一凉——周秀兰的魂魄站在他身后,青布衫上沾着河泥,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的淤泥。

“跟我来。”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铜铃。

小渡跟着她飘起来。风里有河水的腥气,有彼岸花的香气,还有父亲当年的哭声。他们穿过一片迷雾,来到一条河边——忘川河。

河面上飘着无数孤魂,哭着喊着要喝孟婆汤。周秀兰的魂魄停在河边,望着水面:“当年,我就是从这儿被推进去的……”

小渡蹲下来,看着水面上的倒影——那是十八岁的沈长庚,抱着襁褓中的父亲,跪在祠堂前;是周秀兰,浑身是血,倒在泥地里;是族老的桃木杖,砸在沈长庚的背上。

“我看到他了。”周秀兰的眼泪掉在水里,溅起涟漪,“他每晚都梦到我,他喊我‘秀兰’……可我没脸见他……我害了他,害了他的孩子……”

小渡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冰冷的,像河底的石头:“爹没怪你,他每晚都在说‘对不起’。”

周秀兰的魂魄颤抖着:“可我恨他……恨他没护住我……恨他让我连孩子都没生下来……”

“我知道。”小渡从怀里掏出父亲的半块红绸,放在她手心,“他说,他欠你一条命,欠你一个孩子……”

周秀兰盯着红绸,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小渡是被鸟叫吵醒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红绸,突然想起阿福——码头那个总喂猫的乞丐小子。

阿福才十二岁,生得瘦小,脸上沾着煤灰,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他的姐姐阿菊在纺织坊做女工,每月赚的钱全拿来养他。小渡去过他们家,破庙一样的房子,漏雨的屋顶,阿福缩在角落,抱着只破猫,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渡哥儿,你说我娘会不会回来?”阿福啃着发硬的馍,“我娘说,她死了会变成星星,看着我。”

小渡摸摸他的头:“会的,她会看着你长大。”

现在,小渡突然明白——阿福就是周秀兰的孩子,是祖父用禁术转世的那个婴儿。

他找到阿福时,男孩正蹲在码头喂猫。小渡走过去,把父亲的半块红绸放在他手里:“阿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福抬头,眼睛里全是疑惑:“这是我娘的……我娘死前,手里攥着半块这样的布。”

小渡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娘是周秀兰,你爹是沈建国……你是他们的孩子,转世投胎来的。”

阿福的眼泪掉在红绸上:“我娘……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小渡抓住他的手,“她很想你,她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等你好好活着。”

阿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远处传来阿菊的呼唤,男孩蹦蹦跳跳跑过去,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那是小渡偷偷系上的,和周秀兰当年的青布衫,

小渡拿着往生符,再次闯黄泉。

忘川河的水更急了,彼岸花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他沿着河岸走,终于看到了周秀兰的魂魄——她站在孟婆汤的摊前,手里捧着半块红绸,却没有喝。

“你来了。”她笑了,“我知道你会来。”

小渡递过往生符:“我带你找阿福,他很好,他记得你。”

周秀兰接过符,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我恨了他一辈子,恨了他对我的辜负,恨了他让孩子受委屈……可现在,我不恨了。”

她喝了孟婆汤,转身走向轮回井。最后一刻,她回头笑了笑:“小渡,替我谢谢阿福……谢谢他让我解脱……”

小渡站在井边,看着她的影子融入雾气里。风里传来彼岸花的香气,还有阿福的笑声——他在码头喂猫,喊着“渡哥儿,过来玩”。

秋后的石桥修好了。

小渡站在桥上,看着桥下流水。沈和年拄着拐杖走来,手里捧着本新抄的《度亡经》:“这是你祖父的遗稿,加上我这些年的注解。”

经卷翻开,第一页是祖父的字迹:“情是渡人的船,也是缚人的绳。”小渡想起这三劫:表姨的执念、赵家的贪婪、祖父的愧疚,原来都是“情”的不同模样。

“师父,我懂了。”小渡接过经卷,“走阴人不是渡鬼,是渡那些被情困住的人,渡那些未说出口的遗憾。”

沈和年笑了,眼角的朱砂痣泛着暖光:“好,我的小渡,终于出师了。”

阿福考上了镇上的学堂,穿着新长衫来给小渡磕头:“渡先生,我娘说,要我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人。”

小渡摸摸他的头:“你娘会看着你的。”

阿菊的卖花摊搬到了镇口,生意越做越好。她总说:“小渡哥,多亏你当年帮我弟弟,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能有今天。”

小渡望着远处的忘川河,水面倒映着晚霞,像撒了把碎金。他知道,还会有更多的魂魄来寻他——有执念,有遗憾,有未说出口的爱。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懂了:

走阴人的真谛,从来不是操控阴阳,而是以情为舟,渡己,渡人,渡尽人间未竟的缘。

沈和年病逝的那天,是个晴天。

小渡把他葬在义庄后山,坟前种了两株并蒂莲。阿福和阿菊来上坟,阿福捧着束野花,阿菊提着食盒,里面装着周秀兰生前最爱吃的桂花糕。

“奶奶,我们来看你了。”阿福把花放在碑前,“我现在能读《论语》了,先生说我是好孩子。”

阿菊抹了把泪:“秀兰姐,小渡把桥修好了,再也没人骂我们是‘不祥人’了。”

小渡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风掀起他的衣角,带来忘川河的水汽,混着彼岸花的香气。他摸了摸怀里的红绸,想起祖父的禁术,想起父亲的疯癫,想起周秀兰的笑容——

所有的怨恨,都变成了原谅;所有的遗憾,都变成了救赎。

他知道,自己会一直守着这座桥,守着这些未竟的缘,直到自己也成了忘川河上的一盏灯。

那时,他会笑着说:“我渡过很多人,也被人渡过。”

三劫过后,小渡第一次独自走上了村口的石桥。

这座桥已经断了三十年。当年沈长庚为了救周秀兰,和村民结下梁子,桥被族老带人拆了,说断了这不祥人的路。三十年来,村民要过河只能坐船,遇到大风大雨,常有翻船的事故。

小渡,你娘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桥修好。沈和年拄着拐杖站在桥头,她总说,桥通了,路就通了,冤魂也就散了。

小渡摸着粗糙的石块,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小渡,娘对不起你……没能看着你长大……他那时还小,不懂母亲眼里的愧疚,只知道她走了,再也没回来。

师父,我娘的冤魂……

早就散了。沈和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修的不是桥,是给你娘的心结一个交代。

小渡开始修桥。他从镇上请来石匠,从山里运来青石板,亲自监工。村民们起初还冷眼旁观,说沈家后人又要搞什么名堂,可看到小渡每天都泡在工地,搬石头、和水泥,态度渐渐变了。

小渡,歇会儿吧。村里的张大爷递来碗茶,你娘当年也这么热心肠。

小渡接过茶,喝了口:张大爷,您还记得我娘?

怎么不记得?张大爷叹气,你娘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

一个月后,石桥修好了。

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栏杆上刻着莲花纹——和母亲首饰盒上的那个一模一样。通车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围观,孩子们在新桥上跑来跑去,老人们站在桥头感慨:这桥,比从前还结实。

小渡站在桥中央,看着桥下流水。河水清澈见底,再也没有冤魂的怨气翻涌。他想起了母亲的话,想起了周秀兰的恨,想起了祖父的愧疚——原来所有的怨恨,都源于。路通了,心就通了,魂也就散了。

修桥那天晚上,小渡做了个梦。

梦里,母亲站在桥对面,穿着当年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笑着向他招手:小渡,过来。

小渡走过去,发现母亲脚下踩着莲花。娘,你……

我走了,去投胎了。母亲摸摸他的脸,谢谢你修了桥,让我能安心上路。

娘,我以前怪你丢下我……小渡哽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傻孩子。母亲笑了,娘从来没怪过你。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了这么多苦。

母亲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留下一句话:小渡,好好活着,好好渡人。

醒来时,小渡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母亲的离开不是抛弃,是无法选择的宿命。他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自己多年的怨恨。

第二天,他去了母亲的坟前。坟前开满了野花,是他昨晚梦见的那种莲花。他跪下来,烧了柱香:娘,桥修好了。您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渡人。

沈和年的病来得突然。

那天小渡从镇上回来,发现师父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摸了摸师父的额头,烫得吓人:师父,您发烧了!

没事……老毛病了。沈和年声音虚弱,小渡,把柜子里的《度亡经》拿来。

那本经书已经泛黄,封皮上写着沈长庚着四个字。小渡翻开,里面夹着张纸条:此经传于有缘人,望能以情为舟,渡己渡人。

师父,您要教我什么?

没什么……沈和年咳嗽起来,就是想告诉你,情这东西,最是复杂。你受惠于情,也会受困于情。能明白这个,就算出师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和年时好时坏。清醒时,他会教小渡辨认各种符咒;糊涂时,他会拉着小渡的手,一遍遍说:小渡,别学我……别让自己困在情里……

小渡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给师父煎药、擦身,陪他说话,讲修桥的事,讲阿福上学的事,讲村里人的变化。

师父,您看,桥修好了,村里人都很高兴。

是啊……沈和年笑着,眼里却泛着泪光,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点事……

沈和年弥留之际,把小渡叫到床前。

他从枕头下摸出本崭新的经书,封面写着新度亡经四个烫金大字。这是我重新整理的,加了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心得。

小渡接过经书,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情是渡人的船,也是缚人的绳。你明白受惠于情,受困于情,才算出师。

师父……小渡眼泪掉在经书上,我懂了。走阴人不是要操控阴阳,是要用情去渡人,也渡自己。

沈和年笑了,眼角的朱砂痣泛着最后的暖光:好……我的小渡,终于出师了。

师父,您会看到我好好渡人的。

我相信……沈和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小渡,记住,渡人者,终被情渡……

他的手垂了下去,脸上带着微笑,像是睡着了。

小渡抱着师父的遗体,哭了整整一夜。他想起这三年的点点滴滴,想起师父的教导,想起那些被他渡过的魂魄,想起母亲的话,想起周秀兰的笑容——

所有的情,都是缘分;所有的债,都是修行。

沈和年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小渡穿着孝服,抱着师父的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路两边摆满了花圈,孩子们举着纸钱,老人们抹着眼泪。

小渡,节哀。张大爷拍拍他的肩膀,沈先生是个好人。

是啊,他救过不少人。王掌柜叹气,我们以前还误会他……

下葬后,小渡独自一人来到义庄。

他整理师父的遗物,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里记录着沈和年的一生:年轻时因为爱人学走阴而死,心灰意冷;收小渡为徒,想让他明白情的可贵;三十五岁时遇到周秀兰的冤魂,知道了沈家的秘密……

师父……小渡合上日记,眼泪滴在封面上。

从那天起,小渡正式接过了走阴人的衣钵。

他守着义庄,扫净每一寸土地;他抄写经书,为每个冤魂超度;他走遍四方,帮人化解执念。

阿福考上了秀才,专门来拜谢:渡先生,我娘说,您是她的再生父母。

小渡摸摸他的头:是你自己争气。

阿菊的卖花摊生意兴隆,她总说:小渡哥,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小渡望着远处的石桥,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惶恐的少年。他懂得了师父的话,懂得了情的分量,懂得了走阴人的真谛。

秋后的夜晚,小渡坐在石桥上。

河水静静流淌,映着天上的月亮。他想着这三年的经历,想着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想着那些被他送走的魂魄。

师父,我想你了。他对着河水轻声说,我做到了,以情为舟,渡己渡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阿福和阿菊来看他。

渡先生,我们给您带了桂花糕。阿福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娘说,这是您最爱吃的。

谢谢你们。小渡笑着,快坐下吃。

三人坐在石桥上,吃着桂花糕,聊着家常。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镀了层银辉。小渡知道,这就是他要的生活——不是操控阴阳,不是与鬼神为伍,而是用自己的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他终于明白了走阴人的真谛:

不是渡鬼,是渡人;

不是操控,是救赎;

不是孤独,是陪伴;

不是冷眼旁观,是以情为舟,渡己渡人。

许多年后,小渡老了。

他坐在石桥边的柳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身边坐着阿福的孙子——一个和他当年一样大的男孩。

老爷爷,您在看什么?男孩好奇地问。

看桥。小渡笑着说,看这桥,看这河,看这人间。

这桥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啊……小渡摸着男孩的头,因为这桥,连接了两岸,也连接了过去和未来。

夕阳西下,河水泛着金光。小渡知道,还会有更多的人需要帮助,还会有更多的魂魄需要超度,还会有更多的情需要化解。

但他不再孤单,因为他懂了:

渡人者,终被情渡;

情之所至,即是永恒。

他是一个摆渡人,渡过了别人,也渡过了自己。

在这条名为的河流上,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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