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二年的春末,浙东太平村的蝉鸣比往年早了半月。十五岁的王二牛蹲在村头老槐树下,看七旬老丈周伯往树洞里塞晒干的艾草。老槐树粗得要五个后生合抱,树皮皲裂如老农的手背,据说还是洪武爷登基那年栽的。树洞里常年塞着村民祈福的物件:红布包的枣子、铜钱串成的平安符,还有去年大旱时烧剩的香灰。
二牛,来听个古。周伯摸出旱烟杆敲了敲树身,烟锅里火星子噼啪作响,你总问我为啥总盯着东南方看,今儿个给你说个刘伯温公的谶语。
二牛将手中握着的割猪草用的镰刀猛地插进土地之中,然后慢慢地向周伯靠近一些距离。只见周伯深吸一口旱烟袋锅子里面燃烧的烟叶后缓缓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并伴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息说道:“想当年啊,也就是洪武十八年的时候,那位神机妙算、智谋过人的刘伯温刘军师大人曾经在夜晚观察过天空中的星宿变化情况之后便在当时明朝都城南京(即应天府)设立的专门负责观测天文气象等自然现象以及推算历法节气等工作机构——钦天监那里留下了一段神秘莫测且令人费解不已的话语来;再往后呢又不知道怎么就被那些因为遭受天灾人祸而被迫离开家乡四处逃难流浪到我们这一带地方的读书人们给辗转相传带到这里来了;最后呀则通过像我爹爹他们那一辈那样以驱赶骡马驮运货物为生并经常往来于各个城市之间做买卖生意谋生路的赶脚商人所组成的商队才得以流传至今……”说到此处时周伯稍稍停顿一下接着继续往下讲道:“这段神奇的预言具体内容便是这样说滴——‘有田无人耕,大路无人行。蛤蟆上了树,鸭子天上飞,贫者一万留二千。富者一万留二三,九女一夫不白头。乾坤颠倒阴阳卷,铁树开花。街上蛤蟆跳蹦蹦!’”
二牛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抠着树皮:这都是啥意思啊?蛤蟆上树见得少,可鸭子飞天......
“莫急。”周伯不紧不慢地弹了弹烟灰,那双原本就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更是显得迷蒙,他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村外那片广袤无垠的稻田之中,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一般,轻声说道:“我爹曾经跟我说过,这句谶语所预示的乃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即将降临世间。到那时啊,田地无人耕种,宽阔的大道也会变得冷冷清清,甚至就连蛤蟆都会爬上树梢,而鸭子则能够展翅高飞于天际之间。如此景象,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乾坤倒置啊!那些穷苦人家恐怕只能剩下十分之二中的一小部分人得以幸存下来;至于富裕之家嘛,则顶多能留下十分之二三罢了。而且更为怪异的是,届时女子数量将会远远超过男子,整个社会的男女比例完全失衡,可谓是阴盛阳衰呐!最为稀奇古怪的当属铁树竟然开出花朵来,以及大街之上到处都是蛤蟆在肆意跳跃……”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惊叫声突然从村子东边传了过来。周伯和另一个人闻声急忙抬起头去,只见一名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正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狂奔而来。她一边奔跑,嘴里还不停地呼喊着:“周伯——不好啦!”待到走近一些才看清原来是阿秀,此时的她头发散乱不堪,辫梢处沾满了各种杂草碎屑,身上的衣物也是狼狈不堪,更糟糕的是其中一只绣花鞋不知何时已经丢失不见了踪影。待得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时,阿秀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对周伯说道:“我家后院里的那些蛤蟆……全都爬到树上啦!”
老槐树下霎时围了一圈人。阿秀家的梨树就在村道边,碗口粗的树干上,一只青壳蛤蟆正蹬着后腿往上蹿,圆眼睛鼓得像铜铃。等众人跑近,蛤蟆已爬到半腰,前爪扒住枝桠,后半身悬在半空,发出的怪叫,比寻常蛤蟆响十倍,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
作孽!里正王有财抄起竹竿去捅,蛤蟆却地跳到另一棵榆树上。人群里响起抽气声——那棵榆树离地三丈高,平时连猫都难爬上去,此刻却见蛤蟆蹲在枝桠间,肚子鼓胀如球,喉囊一鼓一缩。
莫不是应了刘伯温的话?不知谁小声嘀咕。周伯摸着胡子不说话,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二牛脸上。二牛想起今早替阿秀捡风筝时,在梨树下发现半块发霉的米糕,上面沾着可疑的绿毛——许是哪家断了粮,偷偷埋的祭食?
这一年夏天来得格外早,仿佛老天爷不小心捅破了天空似的。往年每逢梅雨季节,总是阴雨连绵不断,但今年却是一滴雨水都没有落下过。二牛跟随着父亲王老汉一同前往田地查看那些刚刚抽出麦穗的稻谷,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原本应该绿油油、生机勃勃的稻子如今竟然全都蜷缩起来,宛如一堆枯黄干燥的野草一般;而田边的土埂更是裂开了足足有一尺多宽的缝隙,可以轻松容纳下半只脚掌!王老汉拿起手中的锄头,用力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听起来就好像是在敲打坚硬无比的石块一样。
“唉……今年恐怕是要颗粒无收咯!”王老汉缓缓蹲下身子,坐在田埂之上,他那颤抖不已的手紧紧握着烟袋锅子,声音充满了忧虑和无奈,“可是官府那边儿的赋税又怎么可能会因此减少呢?咱们家总共也就只有区区五亩薄田而已啊,去年光是交税就得交出整整两石粮食呐!要是真到了年底的时候一点儿收成也没有……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
村西头的张财主家也不好过。张老爷坐着马车去县城借粮,回来时马车是空的,车轱辘压出两道深沟。管家偷偷跟周伯说,粮行老板见天旱,早把存粮运到外地高价卖了。张财主气得砸了半屋瓷器,偏巧他那宝贝儿子张二少在墙根偷听,被碎瓷片划破了脸,哭嚎着要找爹拼命。
更怪的事还在后头。六月初八清晨,二牛挑着粪桶去菜园,刚出村口就听见扑棱棱的响动。抬头看,空中飘着七八只鸭子,扑扇着翅膀歪歪扭扭飞,有只花鸭子肚子上还沾着泥,显然是从哪家池塘里飞出来的。鸭群越飞越高,最后变成几个黑点,消失在东南方的云层里。
鸭子飞天!有人喊了一嗓子,村道上的人全抬头。卖豆腐的老张头手里的豆腐板掉地上,豆浆溅了一地。周伯站在老槐树下,望着天空喃喃:第二句应了......
旱情持续到七月,村里开始有人逃荒。先是张财主家的长工李三,背着铺盖卷往北边跑,临走前跪在张家祠堂前磕了三个响头:老爷,不是我忘恩负义,是再不走就得饿死啊!张财主攥着拐杖骂:没良心的!等我缓过来......话没说完,自家厨房的米缸已经见了底。
接着是李寡妇,拉着五岁的小儿子跪在祠堂前,求族里给口救济粮。族老捻着胡子:不是不帮,实在是......话音未落,李寡妇怀里的孩子突然抽搐起来,小脸憋得青紫。族里凑了半升米,熬了稀粥灌下去,到底没救回来。
王老汉的稻子彻底枯死,他把地契塞到王有财手里:我老了,地给你家抵租子吧。王有财搓着手,他家也只剩半仓陈粮,媳妇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天天喊饿。
到了八月,路上连讨饭的都没了。往常去县城的官道,如今长满齐膝的野蒿,偶尔能看见野狗叼着死老鼠跑过。周伯说,这叫有田无人耕,大路无人行。二牛跟着娘去地里挖野菜,发现田垄边的老柳树下,躺着具饿殍,身上的破衣烂衫已被野狗撕成碎片。
秋后的一个雨夜,二牛听见西屋传来争吵声。他爹王老汉咳得直不起腰,娘抹着泪:要不把二丫嫁了吧?隔壁赵屠户家愿意出五斗米,图她给赵家留个后。
胡扯!王老汉拍桌子,二丫才十二!
可再没粮......娘的声音低下去。二牛缩在被窝里,听见院角的老母鸡突然叫起来。他趴窗一看,月光下,那只芦花母鸡扑棱着翅膀往房梁上飞,扑腾几下落下来,鸡冠子渗出血,扑在地上直打滚。
更邪乎的是第二年开春。村里刘屠户家添了个儿子,可接生婆说婴儿不哭,小脸通红像个茄子。刘屠户急得要摔孩子,接生婆突然变了脸色:莫摔!这娃......是个女娃!
满屋子人都傻了。刘屠户掀开襁褓,那孩子确实长了女孩的生殖器,可哭起来声音粗哑,活像男孩。周伯来瞧了,直摇头:乾坤颠倒,阴阳卷了。后来这孩子长大,竟真长了副男儿身板,娶了媳妇,生了三个娃——村里都说,这是刘伯温谶语里的乾坤颠倒。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苍茫。然而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季节里,一连串离奇古怪的事情却接连发生,让人瞠目结舌。
话说这天清晨,二牛如同往常一样前往后山砍柴。他背着竹篓,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前行,一路上积雪皑皑,寒风凛冽。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的悬崖边上,一棵巨大的铁树立在那里,竟然绽放出了鲜艳夺目的花朵!
要知道,这棵铁树可是村子里最古老的树木之一啊,它早在建村的时候便已经存在,甚至比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还要粗壮许多呢。以往每到冬季,这铁树也不过只是冒出一些嫩绿的新芽罢了,但今年却不知为何,居然盛开着如碗口般大小的金黄色花朵,而且香气扑鼻,令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人们纷纷赶来围观这一奇景。村里的老人们更是激动万分,因为据他们回忆,自从他们有记忆以来,这铁树从未开过如此绚烂的花朵。大家都觉得这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在作祟,或者说是上天赐予这个小村庄的一份特殊礼物。
这时,周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折断了一根带有花朵的树枝。他将其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起来。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显微镜”(实际上应该是放大镜之类的工具),对着花瓣轻轻一照。众人惊讶地发现,这些花瓣上的纹路竟然与人类的血管极其相似!仿佛它们本身就是由无数细小的血管编织而成一般。
最吓人的是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二牛跟着娘去祠堂送灶糖,刚进村口,就见青石板路上爬满蛤蟆。大的有碗口大,小的像指甲盖,密密麻麻往前挪,有的蹦到供桌上,有的钻进人裤管。人群尖叫着跑散,供品撒了一地,蛤蟆却越聚越多,像条灰黑色的河。二牛的鞋被蛤蟆绊住,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石头上,疼得直冒金星。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周伯站在人群外,手里攥着个铜铃,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蛤蟆竟渐渐退去。
街上蛤蟆跳蹦蹦......周伯走到二牛身边,声音发颤,全应了......
正统三年春,瘟疫来了。
最先倒下的是张财主。他家囤了半仓陈粮,全家吃了霉米,上吐下泻,不出七日,一家七口死了五口。停灵那日,棺材还没钉严实,张二少就发了疯,光着脚往村外跑,边跑边喊:鬼!鬼追我!最后掉进河里,尸体三天后才捞上来,浑身泡得发白。
接着是村东头的孙婆婆,接着是王二牛的同桌阿福。阿福死的那晚,二牛去送药,见他躺在床上,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嘴里发出的怪声。娘捂住二牛的眼睛:莫看,这是遭了天谴。
王老汉染病那晚,拉着二牛的手:去后山,找你周伯。他懂些岐黄。二牛背着药箱往山上跑,路过自家的地,野蒿长得比人高,去年的稻茬子都烂在地里。周伯的茅屋里飘着草药味,墙上挂着十几本医书,都是他爹留下的。
老人摸了摸王老汉的脉,叹了口气:这是时疫,邪气入体。他熬了副猛药,又让二牛去挖曼陀罗根:这药能吊命,可副作用大,你爹撑不撑得住......
可药石罔效。王老汉撑了七日,临终前抓着二牛的手:莫怪你娘改嫁......活着......最重要。二牛哭着点头,把爹埋在后山的老槐树下,坟头种了两株野菊。
娘是在一个月后走的。她嫁给了南边三十里的米行掌柜,那掌柜四十多岁,带着个十岁的儿子。出嫁那天,二牛抱着娘的腿哭,娘抹着泪:二牛,娘不是不要你,是米行能给你口饭吃。他看着娘的花轿消失在山道上,手里还攥着娘塞给他的半块银锁。
这一年,对于太平村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据统计,全村人口竟然死亡了整整三分之一!而那些幸存下来的家庭更是陷入了无尽的困境之中,他们不得不面对各种艰难抉择。有的人家选择了分家,各自谋生;还有一些则无奈地决定招赘上门,以维持家族血脉的延续。
周伯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便是所谓的‘贫者一万留二千,富者一万留二三’啊!”他深知,在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庄里,生存本身已经成为一种奢望。然而,更令人惊奇的事情还在后头——由于村中几位年轻后生不幸过早离世,导致未婚女子数量远远超过了男子,比例几乎达到了惊人的十比一!
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当属二牛的表姐巧珍。年仅十六岁的她,本应是青春年华、充满朝气的时候,但却被迫嫁给了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货郎。就在成亲那天,巧珍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把双眼都哭得红肿起来。她悲痛欲绝地喊道:“我宁愿去嫁给一个瘸子,也绝不愿意过那孤独寂寞的守活寡日子啊!”
又过了二十年,二牛成了六十岁的老汉。他坐在老槐树下,看孙子们玩耍。当年的小娃娃如今有的去了县城做买卖,有的在家种地。村里慢慢恢复了生气,只是再没回到从前的模样。
爷爷,讲讲刘伯温的预言吧。小孙子狗蛋拽着他衣角。
二牛摸出旱烟杆,烟雾里想起往事:那预言啊,就像咱们的命。你看——
他用烟杆指着远处:田有人种了,大路也有人走了,就是人少了,不如从前热闹。蛤蟆上树、鸭子飞天的怪事再没见过,可那年铁树开的黄花,我到现在都记得。
狗蛋歪头:九女一夫不白头
二牛笑了:现在男女差不多了,不过你太奶奶那辈,好多女人守了寡。你张奶奶嫁了三次,最后跟老木匠过了二十年,倒也享了清福。
他又指向村口的石桥:乾坤颠倒,大概是说那场大难里,啥规矩都乱了套。你王婶当年为了半升米嫁人,后来却成了村里最会裁衣的;你赵叔本是个混小子,灾荒里救了三个孩子,现在成了族长。
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二牛望着村口新修的石桥,桥下溪水潺潺,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知道,刘伯温的预言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人间的大灾大难,也照见了活着的人如何咬着牙把日子往下过。
风掠过老槐树,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二牛掐灭烟锅,轻声道:这预言啊,与其说是天意,不如说是提醒——人要敬天,更要惜福。
后来整理周伯的遗物,二牛在茅屋梁上发现个铁盒。打开来,是本泛黄的笔记,首页写着:洪武十八年,随商队至应天府,见刘军师批谶。军师说,此非天谴,乃人祸。苛政猛于虎,贪腐胜蝗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留此谶语,望后世警醒。
笔记里夹着张旧地图,标着处州各地的义仓位置。二牛忽然明白,周伯当年总往老槐树里塞艾草,是在提醒自己:敬天,更要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