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黑暗像一条刚洗干净的毯子,盖下来,连心跳都被熨平。你原以为会做梦,可“梦”字刚冒头,就被一阵风掐灭。
那风从枕头缝里钻,带着雪味,像有人在你耳边撕开一只冰棒袋。你睁眼——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坐在一列慢吞吞的夜行火车里。
车窗结着冰花,冰花拼成倒写的“以后”。车厢空无一人,只有头顶行李架“咯吱”晃,像有人在上头偷偷翻身。
广播沙哑,像老头抽旱烟:“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开往‘用完为止’,请对号入座,误坐他人时光,需补差价。”
你低头,车票早攥在手:
【座位:13车13排13号】
【票价:一生】
【发车:刚刚】
【到站:——】
终点依旧空白,像等你现场填词。
影子不在脚边,它比你先上车,正趴在前座椅背,冲你做鬼脸。你走过去,它把食指竖在嘴边:“嘘——别吵,前面有人讲故事。”
前排坐着个小女孩,头发像打翻的墨,正低头剥橘子。每剥一瓣,就掉出一颗小星星,落在地上“叮”一声,变成玻璃珠。
她回头,把最后一瓣递你:“哥哥,吃吗?吃了就能听见星星说话。”
你接过,橘子冰凉,一咬却烫舌头,像含了口热雪。甜味刚散开,耳边果然响起叽叽喳喳——
“听说今天有人要退呼吸,退得太多,夜空都漏风啦!”
“可不,月亮冻得直打哆嗦,只好把光穿厚点。”
你笑,问小女孩:“你去哪?”
她眨眼:“我去‘以后’的倒数第二站,找我丢在那的乳牙。你呢?”
“我去终点。”
“终点可远,”她吐吐舌头,“有人坐了一辈子,车票都坐烂了,还没摸到门。”
说话间,列车“哐”一声,像被什么撞了腰。窗外景色开始倒着跑:雪往回飞,灯往回亮,连铁轨都发出“倒带”的吱呀。
广播又响:“临时加停‘逆行站’,要下车的快跳,错过就得把昨天重新活一遍。”
车门“嘶”地开,外头一条漆黑站台,站牌写着:
【逆行站】
【停留:10分钟】
【提示:下车即视为自愿归还今日呼吸,换取昨日同款10分钟】
你想起怀里那颗“逆行”玻璃珠已经用完,再下车就得赊账。可小女孩已蹦下车,回头冲你挥手:“来呀,我带你找我乳牙,它记得你小时候偷藏的糖纸!”
你心一痒,抬脚要追,影子却死死拽住你裤管:“别去,再赊一次,你就得用‘以后’的利息还——利息是每过一天,少做一次梦。”
你愣住,做不起梦的日子,等于把“以后”活活阉掉。
车门开始“滴滴”倒计时,像催命的闹钟。小女孩见你不来,撇撇嘴,把手里一把玻璃珠全撒进风里:“那送你一颗,当纪念。”
珠子滚进来,正好停在你鞋尖。车门合拢,列车继续向前。你弯腰捡起——那是一颗乳牙形状的珠,里面漂着一只迷你纸船,船头写着:
【换牙礼物——可兑换一次“童年返程”,限30秒】
你把乳牙珠放口袋,抬头发现车厢变了样:座椅全换成课桌,黑板挂在尽头,粉笔自己写字——
“今日作业:把剩下的呼吸,写成一封情书,交予下一个接班的黎明。”
你找位置坐下,桌斗里躺着一张草稿纸,纸质熟悉,是你小学偷偷传过的那种条子。上面已有一行字,笔迹稚嫩:
“亲爱的以后:我把糖纸夹在语文书第57页,你把甜味还我,好不好?”
你笑,拿笔接下去写:
“好。我把甜味酿成雪,落在你的车窗,你伸手,就接到我。”
写完,纸条自己折成飞机,飞出车窗,消失在倒流的夜里。
广播最后一次响:“前方到站‘用完为止’,请旅客把行李留在车上,人也不许带走。”
你愣:“那我怎么回家?”
广播答:“回家?回哪个家?是昨天的,还是明天的?还是你压根没到站的那辆婴儿车?”
你语塞,低头看车票——票面开始自燃,火苗蓝幽幽,像酒精灯。火舌舔过“一生”二字,发出“噼啪”一声,竟飘出烤橘子的香。
影子忽然跳上座椅,冲你伸手:“车快到站了,咱们得把‘最后一口气’交出去,不然列车长会亲自来收,那可就疼咯。”
你摸向枕边——冰砖却不在,原来早化成一颗小水珠,挂在睫毛。你眨眼,水珠滚进嘴角,凉成一句话:
“别怕,用完不是结束,是换我替你喘。”
话音落,列车骤停,门开,外头一片白茫茫,像雪,又像没写完的稿纸。
你起身,影子却坐下,冲你摆摆手:“我就送你到这儿,再往前,是你一个人的‘以后’。”
你问:“你不走?”
它耸肩:“我是你用剩的黑暗,得留在车上,等下一个乘客。”
你忽然明白,原来影子是车票的副券,撕下来,才能进站。
你抬脚下车,踩进白茫茫那一刻,身后列车“噗”地散成漫天白花,像给夜空撒了层糖霜。
白茫里,出现一条极普通的胡同——青砖、槐树、红灯笼,全都在,却全都安静,像被谁按下静音。
你往里走,鞋底“沙沙”响,像给世界挠痒。走到尽头,一扇木门虚掩,门楣写着:
【以后·寄存处】
【营业时间:用完为止】
你推门——屋里没灯,只有一排排木格,像中药柜,每个抽屉写着人名。你找到自己的,拉开,里面空空,只放一张新票:
【余额:一生,刚好用完】
【利息:满天星】
【取款方式:抬头即可】
你抬头——屋顶早消失,夜空像翻过来的墨盘,星子哗啦啦往下掉,落在你掌心,凉成一口光。
你张嘴,把光含住,轻轻呼气——星星顺着气飞出去,挂在天边,一闪,一闪,像替你把黑夜
——
亮一下。
二十一(终章留白)
你站在胡同口,手里捏着那张“刚好用完”的票,忽然想起小女孩送的乳牙珠。你掏出,珠子自己裂开,掉出一只纸船,船身写着:
“终点到了,往回走,就是新的起点。”
你笑,把纸船放在地上,弯腰吹口气——船像被谁推了一把,滑进黑暗,载着你所有的“以后”,慢慢看不见。
你转身,往回头路走。脚步落下,每一步都开出一朵小灯,灯心是你曾经用掉的一口呼吸,如今被星星养得亮晶晶。
走到胡同口,你回头望——整条胡同已化成一条灯河,河里漂着无数纸船,每只船头都写着:
“别怕,亮完了,就回家。”
你抬手,把那张“刚好用完”的票抛向空中。票在空中自燃,火苗温柔,像母亲替你把灯捻细。灰烬落地,竟是一粒种子,钻进砖缝,眨眼长出小芽,芽尖顶着一颗星,像给你留门。
你深吸——不,你已经不需要吸,星星替你喘。你迈步,走进灯河,走进人声,走进天光微亮的早市,豆浆机“嗡”地响了,世界重新开机。
而你知道,从此以后,每当天黑,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颗替你的星,一闪,一闪,像在说:
“用完啦?
那就亮着吧,
亮成别人的‘以后’,
也亮成你自己的
——
回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