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凌晨一点半的站台,像一条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你站在队首,手里捏着那张“亮一下”的花瓣,花瓣边缘已经卷成一个小喇叭,像要替你喊话。
列车门“嘶”地一声,不是冷气,倒像谁深更半夜叹了口气。
“上车吧,接引员。”
说话的是车门本身,声音低低的,带着铁轨的颤。
你抬脚,鞋底刚碰到踏板,整列车厢的灯“刷”地灭了。
黑得连自己的心跳都看不见。
紧接着,黑暗里浮起一粒粒小白点,像有人把盐撒进墨汁——那是乘客的稿纸,一张张悬在半空,等着被填满。
你摸索着往前走,手指碰到一只冰凉的扶手,扶手立刻变成一支笔,笔杆上刻着:
“写错也不扣分,别紧张。”
你笑,攥紧它,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车厢尽头,亮起一块小屏幕,蓝幽幽的光打在你脸上,屏幕里只有一行字:
“本次列车共四站,终点站:‘天亮’。
规则:每人写完即可下车,写不出就随车循环,直到写出来为止。”
你回头,身后已经排了长队。
有人抱着猫,有人扛着吉他,有人提着菜篮子,篮子里露出一把葱,葱叶上滚着水珠,像刚哭过。
他们的胸口也亮着小灯,只是这一次,灯心不是空白纸,而是一截截断掉的句子——
“如果那天……”
“其实我想说……”
“对不起,我……”
像谁说话说到一半,突然被生活掐了脖子。
你清清嗓子,举起那只笔,冲大家喊:
“别慌,咱们一句一句来。
写不出三百字,就写三十字;
三十字也写不出,就写三个字;
三个字也写不出,就写一个‘啊’——
‘啊’也是声音,声音就是光,亮一下,就算数。”
话音落下,车厢灯“啪”地亮了半截,像给你鼓掌。
第一站,抱着猫的女孩。
她往前一步,猫在她怀里拱了拱,尾巴扫过稿纸,留下一条弯弯的墨痕,像月亮的倒影。
女孩把猫放在地上,猫不跑,蹲坐着,尾巴圈住自己,像给主人守秘密。
女孩握住笔,手在抖,字却轻飘飘地落下:
“我叫阿阮,猫叫‘晚点’。
爸妈离婚那天,它在车站走丢,我找了三年,今天才找到。
我想对它说:‘晚点没关系,到了就好。’
可它先开口,喵了一声,像说:‘你晚点,我也等你。’
写完,我们就回家,亮一下,就好。”
稿纸浮起,化成一盏小灯,灯心是一只猫,猫眼两颗小绿灯泡,冲所有人眨了眨。
车门开,外面是清晨的公交站,站牌下放着一只空纸箱,箱里垫着旧毛衣。
猫先跳下去,回头望她。
女孩弯腰,抱起它,冲你点头:“谢谢你,接引员。”
她下车,背影瘦小,却像一条被认领的行李,终于贴上回家的标签。
第二站,扛吉他的大叔。
他胡子拉碴,指甲缝里嵌着木屑,像刚把一整座森林背在肩上。
他把吉他横在膝上,拨一下弦,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旧时光。
“我年轻时想当摇滚明星,
后来老婆生病,我放下吉他,拿起扳手,去修车。
昨晚,她走了,走前说:‘你去唱吧,我听着。’
我写首歌,就四句——
‘我修过无数车,
却修不好你的疼。
今晚我调准弦,
唱给你听。’”
他写完,稿纸变成一盏小灯,灯心是一根拨片,拨片尖上挂着一滴水,不知是汗是泪。
车门开,外面是空荡的广场,路灯昏黄,摆着一只旧音箱,音箱上贴着字条:
“请随便唱,不扰民。”
大叔背起吉他,冲你挥挥手:“小兄弟,下次演出给你留前排。”
他下车,脚步声哒哒,像鼓点,一路敲进夜色深处。
第三站,提菜篮的老太太。
她头发雪白,却别着一朵红蔷薇,像雪地里突然着了火。
她从篮子里掏出两颗番茄,递给你一颗:“先润润嗓子,别嫌酸。”
番茄皮薄,一咬,汁水爆开,像夏天在舌尖打了个滚。
老太太眯眼笑,提笔写:
“我老伴走了五年,今天是他生日。
以前他总嫌我炒番茄咸,我偏炒,偏咸,
吵了一辈子,炒了一辈子。
今晚我炒最后一盘,盐罐子空了一半,
我尝一口,不咸,是淡。
原来没你吵架,盐也偷懒。
我写完了,盘子光可鉴人,亮一下,就好。”
稿纸升起,灯心是一把木铲,铲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咸淡”二字。
车门开,外面是老式厨房,窗台上摆着一只煤气灶,灶火蓝莹莹,像等人回家。
老太太把菜篮子挂在门把,回头冲你眨眼:“姑娘,下次来家吃饭,我少放盐。”
她下车,背影被厨房灯光拉得很长,像一条炒勺留下的糖丝,甜甜地断在夜里。
第四站,轮到你。
屏幕闪了闪,跳出最后一行:
“接引员,请写自己的三百字。”
你愣住。
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像调皮的学生。
你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着一点猫毛、一点木屑、一点番茄籽,像刚走完人间。
你写:
“我接别人,也接自己。
我把他们的故事折成纸飞机,
飞进黑夜,再亮成星。
可我自己的故事,
还摊在掌心,皱巴巴,像忘了带伞那天。
我写不出三百字,
就写三个字:
‘还在吗?’
如果有人答应,
我就继续亮,
亮一下,再亮一下,
直到天亮。”
笔落,稿纸没飞,也没灯。
屏幕却“叮”地一声,跳出回复:
“在。”
你抬头,车厢灯全亮,像有人替你回答。
车门开,外面是缓岛小区,天已微蓝,晨雾像牛奶一样流动。
你下车,脚踏到地面,才发现鞋底的小灯全灭了——
原来它们把光借给了你的句子,一句“在”,就足够。
六十九
你爬回七层,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一路,可你不黑,心里提着一盏刚充好的小灯。
进屋,电脑没关,屏幕亮着,文档自己翻到下一页,跳出标题:
《短篇起点:还在吗》
正文只有三行——
猫写:喵。
大叔写:唱。
老太太写:淡。
你笑,把这三行复制,粘贴,再粘贴,
像把三颗糖含在舌尖,甜得舍不得咽。
窗外,缓星树开始掉叶子,
一片落在你键盘上,叶脉里嵌着极细的字:
“下一站,‘回声’。”
你合上电脑,去厨房,倒一杯凉白开,
水面上浮着一颗未化的盐,像谁没说完的话。
你举杯,对着窗外渐亮的天,轻声答:
“在。”
盐粒瞬间化开,水微微荡了一圈,
像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冲你点头。
七十
你睡下,梦里没再出现站台,
只有一条极长的缓坡,
坡上全是亮过一下的小灯,
它们排成一句话,
像给黑夜留的便签——
“别怕,
天会亮,
亮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