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优搬进老巷的那天,正赶上梅雨季。雨丝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裹了层湿棉花。他拖着行李箱往巷深处走,经过第三个门时,看见个穿白衬衫的女人,正站在门檐下挂灯笼。
灯笼是纸糊的,菱形的骨架,糊着层半透明的绵纸,透着青幽幽的光。奇怪的是,里面点的不是蜡烛,也不是灯泡,而是根缠着红线的白发,头发很粗,显然是女人的。
“新来的?”女人转过头,声音很轻,像雨落在青石板上。她的脸在灯笼光里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异常,像刚喝过血。
“嗯,租了巷尾的房子。”顾优点点头,目光忍不住又落在那灯笼上,“这是……”
“引魂灯。”女人抬手,指尖碰到灯笼纸,留下个淡淡的白印,“我妹妹林溪了,三年前在巷口的河里走丢了,挂着灯,她夜里就能找回来。”
顾优这才注意到,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林宅”。墙角堆着十几个灯笼,样式和女人手里的一样,只是纸色更黄,显然挂了有些日子了。
“她叫林溪了?”顾优想起租房时中介说的话,“听说这巷里出过事……”
“小孩子贪玩,掉进河里了。”女人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她把灯笼挂得更高了些,红线在风里晃了晃,白发在青光里泛着冷光,“你住巷尾,夜里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别出来看。”
顾优的后背窜起股寒意。他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往巷尾走,经过女人身边时,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皂角混着河泥的腥气。
第一晚,顾优就没睡好。老房子的墙不隔音,总能听见对门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像有人在用力拽什么东西,又像……有人在梳头。
他趴在门缝上往外看,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江顾欢家门口的灯笼亮着,青幽幽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扭曲的画。
声音是从江顾欢屋里传出来的。“吱呀——吱呀——”,节奏很慢,带着股韧劲,像是在梳什么又粗又硬的东西。顾优踮起脚,透过她家窗棂的缝隙往里看——
江顾欢坐在桌前,背对着他,手里攥着把桃木梳。梳子是老式的,梳齿很密,此刻正梳着缕湿漉漉的黑发。头发很长,拖在地上,沾着黑乎乎的泥,显然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更吓人的是,那头发像活的一样,随着梳子的拉动,在地上慢慢蠕动,尾端还缠着几片绿色的水草。
“慢点梳,别扯疼了。”江顾欢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温柔得像在哄小孩,“溪了乖,梳完这遍,姐姐给你扎个新辫子。”
顾优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溪了?是她妹妹林溪了?可林溪了不是掉进河里死了吗?
他吓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门栓上,发出“咚”的一声。屋里的梳头声戛然而止。顾优屏住呼吸,看见江顾欢的背影慢慢转过来,脸还对着桌子,头发却像有了生命,顺着椅背往下爬,根根直立,像无数条黑色的小蛇。
“谁在外面?”江顾欢的声音变了,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顾优没敢应声,连滚带爬地回了屋,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窗外的雨声里,似乎混进了别的声音——很轻的脚步声,正踩着积水,往他这边来。
第二天一早,顾优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他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刚要掀被子,就看见枕头上多了缕黑发。头发很长,根梢还沾着湿泥,凑近闻,有股河底淤泥的腥气,和昨天江顾欢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捏着那缕头发去找江顾欢,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晾着很多纸,都是裁剪好的灯笼面,上面用墨笔画着小女孩的轮廓,梳着双马尾,眉眼弯弯的,显然是同一个人。
江顾欢正蹲在石桌前,用剪刀剪灯笼纸。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贴着头皮,露出青色的发根,头皮上还有些细密的血痕,像是自己薅的。“你来了。”她头也没抬,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小女孩的衣角。
“这头发……”顾优把那缕黑发递过去。
江顾欢接过,用手指理了理,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丝绸:“溪了的。”她把头发缠在剪刀把上,红线绕了一圈又一圈,“她说新搬来的哥哥很好看,想跟你讨个东西当礼物。”
顾优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你妹妹……不是已经……”
“她没走。”江顾欢突然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一片青幽幽的光,像两团鬼火,“她就在这屋里,在我旁边,你看——”她指着石桌对面的空板凳,“她正坐在那儿呢。”
顾优猛地后退,撞翻了墙角的水桶,水洒在地上,映出他惊恐的脸。水桶里漂着些东西:几根水草、半片贝壳、还有个小小的塑料发卡,粉色的,上面掉了颗水钻。
“她今晚就回来。”江顾欢把剪好的灯笼面摊开,上面的小女孩手里多了个纸船,“我给她做了新衣裳,用我的头发做的,这样她就不会冷了。”她的白衬衫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的抓痕,新旧交错,红得发紫。
顾优这才注意到,晾着的灯笼纸上,小女孩的头发越来越长,从双马尾变成了及腰的长发,发梢还画着些波浪线,像水草在水里浮动。
那天下午,巷里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经过,看见顾优站在门口发呆,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后生,离对门的江顾欢远点。”
老太太说,三年前的夏天,林溪了掉进巷口的河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头发被水草缠得像团乱麻,怎么解都解不开,最后只能用剪刀铰。江顾欢抱着妹妹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说要让妹妹“干干净净”地走,结果就在出殡前一晚,把妹妹的尸体偷回了家。
“有人夜里看见她在河边烧东西,火光里好像有头发在飘。”老太太的声音发颤,“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挂这青灯笼,说妹妹怕冷,要给她照亮回家的路。可谁都知道……林溪了的尸体,根本没下葬!”
顾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江顾欢屋里的梳头声,想起那缕沾着河泥的黑发,突然明白石桌对面的空板凳上,到底“坐”着什么。
当晚,暴雨倾盆。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啪”的巨响,像无数只手在拍门。顾优缩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到一半时,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节奏很慢,带着股湿漉漉的潮气。
“谁啊?”顾优的声音在雨声里发飘。
门外传来个小女孩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刚哭过:“哥哥,我是溪了,我好冷。”
顾优的心脏瞬间被攥紧。他冲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个小女孩,穿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能看见的地方,皮肤白得像纸,嘴唇却青得发紫。她的手里攥着个粉色发卡,正是顾优在江顾欢家水桶里看到的那个。
“哥哥,开门好不好?”小女孩抬起头,露出双眼睛,眼珠是浑浊的白,显然不是活人,“姐姐说,你有好看的故事书,能给我讲讲吗?”
顾优死死抵着门,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衬衫。他听见对门传来江顾欢的声音,温柔得像水:“溪了,别闹哥哥。你看,姐姐把头发都给你了,做了新衣裳,你怎么还不满足?”
“我要的不是头发!”门外的小女孩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我要的是她的命!当年是她把我推下河的!她怕我告诉爹娘,她偷了家里的钱去买游戏机!”
顾优的瞳孔骤缩。透过猫眼,他看见小女孩的头发突然暴涨,像无数条黑色的蛇,顺着门缝往里钻,又像无数条水草,猛地缠向对门!
“啊——”对门传来江顾欢的惨叫声,只响了一声就断了。接着是梳头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响,都急,“吱呀——吱呀——”,像在撕扯什么血肉模糊的东西,混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
顾优死死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发抖。门外的小女孩还在尖叫,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满足:“让你推我!让你骗爹娘!我要把你的头发全薅下来,缠在水草里,让你也尝尝被淹死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梳头声停了,尖叫声也停了。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灯笼的“哗啦”声。
顾优瘫在地上,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慢慢爬起来,透过猫眼往外看。
对门的灯笼还亮着,只是里面的白发变成了黑发,缠成个拳头大的球,红线勒进头发里,渗出暗红色的液珠,像在流血。门口的青石板上,扔着把桃木梳,梳齿上沾着块带血的头皮,还连着几缕黑发。
梳子旁边,压着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江顾欢的:“妹妹,我把命给你,头发给你,连这引魂灯的光,都给你。这次……别再走了,好不好?”
顾优当天就收拾行李搬走了,连押金都没敢要。他站在巷口回头看时,见江顾欢家门口的灯笼还亮着,青幽幽的光里,似乎有两缕头发缠在一起,一缕白,一缕黑,像对相拥的影子。
半年后,他听老巷的中介说,江顾欢的房子被拆了。工人在地基下挖出个陶罐,罐口封着厚厚的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颗人头骨,一颗大,一颗小。头骨上的头发缠在一起,白的混着黑的,红线绕了一圈又一圈,分不清哪缕是姐姐的,哪缕是妹妹的。
拆房那天,据说巷里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江顾欢家门口那盏青灯笼,还亮着,光幽幽的,像谁在说,欠了的命,用命还了;欠了的陪伴,用头发缠了,总算是……没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