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精神卫生中心,三楼,特护病房区。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冰冷、单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姜小筱的病房不算小,陈设却极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老旧的液晶电视。
此刻,姜小筱正蜷缩在椅子上,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屏幕上,色彩鲜艳的羊和狼正在上演着永恒的追逐,欢快的背景音乐像涓涓细流,暂时抚平了她眼底深处那片混沌的沼泽。
这是姜小筱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她是这里的“老住户”了,重度精神障碍,具体的诊断像一串冗长而冰冷的医学名词,连最有耐心的护士也只是在交班时匆匆念过。对周围的人来说,姜小筱就是一个符号,一个需要时刻看护的、不稳定的存在。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呆滞或喃喃自语的状态,情绪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会尖叫、会摔东西,力气大得惊人。
但只要《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响起,她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焦躁、不安、混乱都会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专注,眼神里会短暂地映照出屏幕上的光,有了一点活气。
护工李姐端着药盘走过门口,看到姜小筱这副模样,轻轻吁了口气。她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这个时候的姜小筱,是安全的,是“正常”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小筱,该吃药了。”李姐等一集结束,广告开始时才轻声说。
姜小筱没有反应,眼神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仿佛灵魂还没从那片青青草原回来。李姐无奈地摇摇头,将药和温水放在桌上,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晚上八点半。再过一会儿,她会再来看看药吃了没有。
李姐走后,病房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电视里广告的喧嚣。姜小筱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桌上的药上,眉头微微皱起,像看到什么不喜欢的东西。她慢吞吞地伸出手,不是去拿药,而是抓起了桌上的遥控器。
她并不想换台,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手指一个用力,不知按到了哪个键,屏幕上的广告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本地新闻的晚间档。
主播严肃的声音响起,背景画面是一栋拉起了警戒线的居民楼,闪烁的警灯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本市 今晚八点左右,在城西富民小区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一名男性住户被发现死于家中,初步判断为他杀。警方已封锁现场,正在全力侦查……”
画面切换到现场,虽然打了马赛克,但依然能看到地上模糊的深色痕迹,以及警察忙碌的身影。
姜小筱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原本呆滞的眼神,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混乱的涟漪。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握着遥控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不……不要……”她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极度的恐惧。
新闻还在继续播报着案件的初步信息,主播冷静的语调在她听来,却像是无数根尖锐的针,扎进她混乱的大脑。
“……死者张某,男性,45岁,独居……”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病房的宁静。姜小筱猛地将遥控器砸向电视,屏幕晃了晃,画面扭曲了一下,依旧在播放着那令人不安的新闻。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椅子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双手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血……好多血……别过来……走开!”她语无伦次地喊着,眼神涣散,脸上布满了惊恐和痛苦。她在病房里胡乱地冲撞着,撞翻了椅子,碰倒了桌子,药片撒了一地。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病房里的混乱愈演愈烈。
突然,姜小筱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闷响,她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病房里一片狼藉,电视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其他新闻,光线明明灭灭地照在姜小筱毫无生气的脸上。
五分钟。
不多不少,正好五分钟。
躺在地上的人,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接着,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再是姜小筱那双充满恐惧、迷茫、混沌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里一片清明,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核心。
她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刚醒来的滞涩。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病号服,又扫视了一眼周围狼藉的环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啧,又搞成这样。”一个低沉、冷静,与姜小筱那怯懦细弱的声音截然不同的女声,从她口中发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灯在她眼中映出点点光斑,却无法温暖那双冰冷的眸子。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开着的电视上。新闻已经结束,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她走到电视前,拿起地上被摔得有些变形的遥控器,熟练地关掉了电视。
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
她走到桌前,借着那点光,看了一眼撒落在地的药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然后,她的目光被桌上一张揉皱的废纸和一支笔吸引了。
她弯腰捡起纸和笔,走到椅子旁坐下,将纸铺平。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握着笔的手稳定而有力,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她的动作极快,却又异常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几分钟后,她放下笔,拿起写好的纸,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纸上的字迹工整、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内容很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却直指要害:
“富民小区命案,死者张某。注意其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的异常茧子,非长期握笔或劳作所致。排查近期与其有过金钱往来,尤其是涉及古玩交易的人员。重点关注一个惯用左手,且有赌博前科的人。”
她将纸条仔细叠好,放进病号服的口袋里。
然后,她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特护病房区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偶尔护士巡视的脚步声。
她像一只蛰伏的猫,身体微微压低,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音。她没有去碰门把手,而是走到窗户边。这里是三楼,不算太高。
她观察了一下窗外的环境,楼下是一片绿化带,有几棵不算粗壮的树。她打开窗户,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灌了进来。
没有丝毫犹豫,她翻身跃出了窗户。
动作敏捷、流畅,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脚印。她借着树影的掩护,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灯火通明。
周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盯着桌上的卷宗,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四十出头,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眼角的皱纹里写满了常年与罪犯打交道的疲惫和锐利。作为刑侦支队的队长,他刚从富民小区的案发现场回来。
“头儿,法医初步鉴定结果出来了。”一个年轻警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疲惫,“死者张某,致命伤在胸口,一刀毙命,凶器应该是一把锋利的短刃,具体型号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死亡时间大概在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
周雄点点头,接过报告看了一眼:“现场情况怎么样?有什么突破口吗?”
“难办啊,头儿。”年轻警员叹了口气,“现场是个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监控早就坏了。死者独居,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欠了不少外债,还跟人合伙做过生意,后来散伙了,闹得很不愉快。我们初步排查了几个有嫌疑的,要么有不在场证明,要么动机不够充分。”
周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沉思。死者张某,个体户,表面上是做小商品生意的,实际上据说背地里也搞些灰色交易。仇家不少,这增加了破案的难度。现场没有打斗痕迹,门窗完好,说明凶手要么是熟人,要么是有备而来,且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对了,”年轻警员补充道,“技术科的同事在死者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茧子,跟普通劳作或者握笔形成的不一样,具体是什么造成的,还在分析。”
周雄睁开眼:“哦?这个细节记下来,可能有用。”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很快,一个值班民警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周队,刚刚有人把这个放在了值班室门口,说是给您的,关于富民小区命案的。”
周雄一愣:“谁送来的?”
“不知道,值班室的同事说没看到人,就看到门底下塞进来这么个东西。”
周雄接过纸条,心里有些疑惑。他打开纸条,看到上面那几行工整利落的字迹时,瞳孔微微一缩。
他快速读完了纸条上的内容,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左手无名指的茧子……古玩交易……左手……赌博前科……”周雄喃喃自语,这些信息,尤其是关于那个茧子的描述,与技术科刚刚汇报的情况不谋而合!而古玩交易这条线索,他们初步排查中完全没有涉及到!
“立刻去查!”周雄猛地站起身,将纸条递给年轻警员,“查张某近期所有的资金往来,重点排查涉及古玩交易的记录!另外,扩大排查范围,找出所有与他有过接触,并且符合‘惯用左手、有赌博前科’这两个条件的人!”
“是!”年轻警员看到纸条上的内容,也意识到了这线索的重要性,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周雄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凝重。
这个送纸条的人是谁?
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细节?甚至连警方刚刚发现、还未来得及深入调查的茧子都知道?而且给出的方向如此具体,不像是凭空猜测。
是恶作剧?不像。这线索太精准了。
是凶手故布疑阵?可能性也不大。如果是凶手,没必要提供这么关键的信息,除非是想嫁祸,但风险太大。
难道是某个知情者?但为什么不直接报警,而是用这种匿名的方式?
周雄的脑海里充满了疑问。他拿起那张纸条,反复看着上面的字迹,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但字迹除了显示出书写者的冷静和自信外,没有留下任何个人信息。
第二天一早,好消息传来。根据纸条上的线索,侦查员们果然在张某的一个隐秘账户里发现了几笔大额资金流动,时间都在近一个月内,交易对象指向了一个古玩市场的摊主。而更关键的是,他们排查出一个名叫李强的男子,曾因赌博被拘留过,且有证据显示他惯用左手,近期与张某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原因不明。
警方迅速出击,将李强抓获。
审讯室里,面对警方出示的证据——包括从他住处搜出的一把与死者伤口吻合的短刀,以及他与张某因一笔古玩交易(实则是李强赌债缠身,想骗走张某一件值钱古董)发生争执、最终失手杀人的监控录像(古玩市场附近的一个隐蔽监控拍到了他案发前后的行踪)——李强心理防线很快崩溃,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案件在短短十几个小时内就成功告破,效率之高,让整个刑侦支队都感到惊讶。
庆功的气氛中,周雄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神秘的线索提供者,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头儿,这次可真是太险了,多亏了那个匿名线索。”年轻警员兴奋地说,“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要查到猴年马月呢。”
“是啊,”周雄点点头,“但这个人,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