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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终陨落前将最后一缕执念封入尘世之锁。

钟离将这枚沉默的陪伴挂在腰间,走过千年时光。

直到海灯节的烟火照亮夜空,锁芯深处传来碎裂般的叹息:“摩拉克斯,你还要假装听不见我多久?”

当琉璃百合在往生堂疯狂盛开时,钟离终于发现——

那捧消散千年的尘埃从未离开,她早已渗入他的神髓,开成他心口最缠绵的荆棘。

他解开千年尘锁,却只看到一粒凝固的尘埃。

那尘埃倒映着归终踮脚捧锁的画面,无声唇语诉说着比所有琉璃百合加起来还要多一点点的喜欢。

————————

往生堂客卿厢房内,檀木桌案上摊开的账册被窗外斜照进来的暮光染上一层暖金色。钟离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瓷茶盏细腻的边沿,目光却沉沉地落在腰间悬垂的那枚石锁上。

尘世之锁,温润的石纹里沁着千年时光的幽光,沉甸甸的,像一粒凝固的泪,也像一道无解的封印。

窗外,绯云坡的人声喧闹如潮水般涌来,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千帆归港的号子,交织成璃月港最寻常的烟火图景。

然而这鲜活的一切,似乎都被那枚石锁无声地隔绝在外,只余下室内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钟离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指尖与温润瓷沿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难以捕捉的嗡鸣,仿佛来自锁芯深处,又或许只是他血脉中流淌的古老回声。

“钟离先生?”一颗脑袋猛地从高高垒起的账册后面探出来,梅花状的瞳仁滴溜溜地转着,带着狡黠的光,“这页纸都快被您盯出个窟窿啦——莫不是哪位姑娘家的账单,让您犯了愁?”

胡桃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促狭笑意,打破了室内的沉闷。她不等钟离回应,手指已快如闪电地伸出,“啪”一声,指尖轻轻弹在悬垂的石锁上。

那枚沉寂千年的石锁被外力惊扰,猛地一晃,冰冷的锁身不轻不重地撞在钟离搁在桌沿的手背上。

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凉意,如同一条警觉的活蛇,顺着相触的皮肤瞬间钻入血脉,沿着手臂蜿蜒直上,直刺心口。

钟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宽大的袖袍拂过桌面,也顺势将那枚惹事的石锁轻轻挡开:“堂主说笑。”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带着一贯的温和与疏离。然而当他抬眼望向胡桃身后那扇敞开的轩窗时,鎏金色的眼瞳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窗外,暮色正以惊人的速度沉降。晚霞泼洒在天际,浓烈得如同被碾碎的朱砂,几盏心急的霄灯已迫不及待地浮上靛蓝的天幕,像几颗早熟的星子。海灯节的气息,已随着晚风悄然弥漫开来。

胡桃嘻嘻笑着,像只轻盈的雀鸟般蹦开,哼着不成调的往生堂促销小曲,自顾自跑去悬挂新制的灯笼了。室内重新陷入寂静,比之前更添几分空旷。

钟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那枚石锁上。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胡桃指尖弹中的位置——冰冷坚硬的石质触感之下,就在撞击发生的瞬间,锁芯深处似乎真的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

极其轻微,像一只沉睡中被惊扰的蝶,在幽暗深处极其短暂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他蹙起眉头,凝神细听,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异样。然而,锁身沉寂如初,仿佛刚才那微弱的悸动,只是千年时光挤压下石头发出的疲惫叹息,或是他心湖中偶然泛起的一圈涟漪。

是幻觉么?

故人已逝两千七百余载。归离原上,她最爱的琉璃百合,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不知轮回了多少春秋,那曾经如雪海般铺展的盛景,早已零落成泥,深埋于时光的沙砾之下。

他缓缓阖上双眼,试图将那一丝异样的冰凉从感知中驱散。但那缕寒意却如同生了根,固执地盘踞在血脉之中,蜿蜒向上,无声无息地缠绕住心脉。一种久违的、带着陈旧尘埃气息的沉重感,悄然弥漫开来。

琉璃百合的香气,是在三日后的清晨渗入往生堂的。起初只是庭院角落里悄然绽放的几丛,素白的花瓣沾着晶莹的晨露,清冽的芬芳若有似无,随风飘散,倒添了几分雅致。

负责洒扫的仪倌小妹还曾惊喜地赞叹过几声“真是好兆头”。

然而这吉兆并未持续多久。不过两日光景,那原本清雅的香气骤然变得浓烈而蛮横,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蛮横地霸占了每一缕空气。

花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疯狂催长,粗壮虬结,雪色的花苞争先恐后地膨胀,挤爆了精致的青瓷花盆,甚至顶开厚重的地砖,在回廊的朱漆立柱旁缠绕、攀附、怒放。

不过一夜之间,整座往生堂便沉浮在一片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雾之中。那香气不再是芬芳,而是一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宣告。

“邪门!太邪门了!”老仪倌脸色煞白,双手哆哆嗦嗦地举着扫帚,徒劳地拍打着一丛正从门缝里顽强挤进来的粗壮花枝。

那花枝上刚绽放的硕大花朵微微摇晃,花瓣边缘闪烁着不祥的冷光。“这花……这花像长了眼睛似的!专往钟离先生房里钻啊!”

钟离静立在自己厢房的中央。昔日整洁雅致的房间已面目全非。书案、博古架、甚至垂落的床榻帷帐上,都蜿蜒着琉璃百合苍白而强韧的藤蔓。

雪白的花朵在他身畔无声地开合,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吞吐出令人眩晕的浓香。他伸出手,指尖拂过一片离他最近的花瓣。

那花瓣冰凉细腻,却在触碰的瞬间,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持续的颤动,仿佛某种被压抑了千年的急切倾诉,正通过这非自然的生命拼命传递。

“尘神大人……”一声低语,几不可闻地从他唇间逸出。在这片疯狂的花海中,只有归终,那个曾让琉璃百合开遍归离原的尘之魔神,会留下如此鲜明、如此执拗的印记。

就在低语落下的瞬间,腰间那枚一直沉寂的尘世之锁骤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穿透衣料,狠狠烙印在他的皮肤上。紧接着,一声极轻、极细的叹息,带着潮湿海雾般的质感,毫无阻碍地钻入他的耳膜,甚至直接在他识海深处响起:

“我的花……好看吗?”

那声音!碎玉撞冰般的清冽,却又像归离原上掠过荻花洲的朔风,裹挟着古老的沙尘气息,穿透了千年的时光壁垒,直抵灵魂深处!

钟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拢五指,将那枚突然变得灼热滚烫的石锁死死攥在掌心——锁身在他掌中突突地跳动着,如同禁锢着一颗不甘沉寂、正疯狂搏动的心脏!

“归终?”他的声音依旧沉静,试图维持着磐石般的稳固,然而那简短名字的尾音,却无法控制地泄露出一丝几近崩溃的裂痕。

没有回答。

唯有窗外骤然卷过一阵疾风,呼啸着灌入室内。霎时间,满室狂舞的花枝如同癫狂的蛇群,雪白的花瓣被风撕扯着,纷飞如泪,凄迷地洒落。

一片冰凉的花瓣,被风精准地送上,轻轻沾在他紧抿的唇上。那触感冰凉,却在他唇间留下一种近乎灼烫的烙印,仿佛曾有一双带着滚烫温度与无尽思念的指尖,在此流连徘徊。

掌心的石锁震动得更加剧烈,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伤。一声极低、极轻的笑声,带着蜜糖般的粘稠甜蜜,又淬着穿心透骨的剧毒寒意,再次在他识海深处漾开,激起层层危险的涟漪:

“摩拉克斯……你身上,沾了凡人的烟火气。”那声音顿了顿,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下,“我,不、喜、欢。”

......

北国银行高耸的露台上,晚风带着港口特有的咸腥气息拂过。达达利亚动作利落地将一只斟满澄澈酒液的夜泊石酒杯推到钟离面前,橘色的发丝在渐浓的暮色里跳跃如不安分的火焰。

“钟离先生最近气色似乎不大好?”他微微倾身,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捕猎者般兴奋而锐利的光,意有所指地瞥向钟离腰间特意解下、此刻正静静躺在两人之间黑曜石案几上的那枚石锁。

“莫非是……思念故乡的故人?”他刻意在“故人”二字上加了重音。

自踏入这处属于至冬势力的露台,那枚被解下的尘世之锁便异常安静,灰扑扑地躺在那里,如同陷入深眠的凶兽,收敛了所有在往生堂时的躁动不安。

钟离端起酒杯,清冽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照出他脸上那副千年不变的、沉静如古井的面容:“故人长已矣。”

“哦?”达达利亚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身体更向前倾了些,几乎要越过案几,

“可据我们愚人众掌握的一些……不太常见的情报显示,某些‘逝去’已久的魔神,其残留的执念,可是能依附于生前神器之上,千年不灭呢——”

话音未落,他搭在桌沿的右手食指猛地弹出,快如一道橘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直取案几上那枚看似毫无防备的石锁!

“不可。”

钟离手腕极其细微地一翻,手中端着的酒杯如同生了根般稳稳平移半分,杯沿恰好挡在达达利亚疾速探出的指尖前方。杯中的酒液纹丝未漾,平静如镜。

就在两人肢体即将接触、气息瞬间交错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的震鸣!案几上那枚死寂的石锁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灰白色光芒!无数细如牛毛、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岩尘从锁身每一道纹路中炸裂喷涌!

这些致命的尘沙在空中瞬间凝聚、硬化,化作千百根尖锐无比的石刺,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暴雨般攒射向达达利亚毫无防护的面门!

“哈!这才够意思!”达达利亚眼中爆发出狂热的战意,非但不惊,反而兴奋地大笑出声。

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旋身后仰,深蓝色的水元素力瞬间在空气中凝聚、流淌,化作数道灵活翻飞的水刃,在他身前交织成一片淡蓝色的光幕!

叮叮叮叮叮——!

密集如骤雨打芭蕉的撞击声爆响!尖锐的石刺与水刃狠狠碰撞,碎裂成更细小的石尘粉末,混合着飞溅的水珠,在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片灰蒙蒙的水雾。

“钟离先生,您这‘石头’的脾气,可比您本人火爆多了!”达达利亚的声音穿过水雾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亢奋。

钟离早已探手,将那枚在案几上剧烈跳动、发出低沉愤怒嗡鸣的石锁牢牢抓回掌心。

一股冰冷、黏腻、充满了狂暴毁灭欲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顺着相触的皮肤,凶猛地钻进他的脑海,冲击着他坚固如磐石的理智堤坝——

杀了他。撕碎这个胆敢觊觎、触碰的蝼蚁。用最锋利的岩枪将他钉死在璃月的土地上!让他肮脏的血染红整片云来海!

那意念如此原始,如此暴戾,带着积攒千年的怨毒与独占欲,几乎要冲垮一切束缚!钟离眼中金芒一闪,猛地收拢五指!磅礴浩瀚的岩元素力如同决堤的熔金洪流,从他掌心汹涌灌入剧烈挣扎的锁身!

嗡——!

石锁发出一声不甘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尖利嘶鸣,那刺目的灰白色光芒如同潮水般骤然收敛、黯淡下去,狂暴的杀意被强行镇压回冰冷的石质深处。

“公子阁下,”钟离的声音冷得如同层岩巨渊深处万年不化的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玩笑,当有度。”

达达利亚低头看了看满地狼藉的碎石粉末和水渍,目光又敏锐地落在钟离紧握石锁的指缝间——那里,一丝暗红的血线正缓缓渗出,显然是被方才锁身爆发时锋利的边缘瞬间割裂。

他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深了,舌尖轻轻舔过尖锐的虎牙,眼中的战意燃烧得更加炽烈:“看来这个‘玩笑’……是戳中某些尘封已久的痛处了?”

钟离不再言语,豁然起身。宽大的衣袍在暮色晚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依旧,背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峭与压抑。

身后,达达利亚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探究目光,牢牢钉在他手中那枚被主人鲜血悄然染上一抹暗红的石锁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趣与贪婪。

血珠温热,沿着钟离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滚落。就在它即将滴落尘埃的瞬间,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诡异地渗入了石锁表面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之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滴落入滚烫烙铁的声音在钟离识海响起。

紧接着,一股尖锐到近乎扭曲的快意,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意识深处!

“疼吗?”归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孩童恶作剧得逞般的纯粹雀跃,却又混杂着某种更深沉、更病态的焦渴喘息,“你的血……终于沾上我的锁了。”

那声音陡然贴近,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呢喃,带着灼热的气息拂过他的精神,“真好……这样,就永远洗不掉了。”

钟离的脚步在绯云坡一处僻静的转角猛地顿住。暮色四合,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却丝毫照不透他眼底沉淀千年的阴翳。

“现身。”两个字,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威。他攥着石锁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石块捏碎。

掌心的石锁骤然变得滚烫,远超之前的温度!一层灰蒙蒙的、带着不祥质感的光晕从锁身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方寸之地。光晕之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如同受到召唤般从虚空、从地面、从空气中疯狂汇聚!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在光晕中心缓缓凝聚成型。

那是她。大衣袖的少女,赤着双足,轻盈地踏在虚空中,墨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发间、衣袂上,点缀着无数盛放的琉璃百合虚影

然而她的面容,却是由无数流动的、支离破碎的尘埃勉强构成,五官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清晰无比,如同熔化的黄金,在灰暗中熊熊燃烧!那里面盛满了足以焚毁天衡山的炽烈疯狂,还有……深不见底的、扭曲的依恋。

“终于……肯正眼看我了?”归终的尘埃虚影向前飘近,由砂砾构成的手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粗粝的摩擦感,虚虚抚上钟离线条冷硬的脸颊。

“你宁愿陪那个聒噪的小丫头片子数那些俗气的摩拉,宁愿和那个来自至冬、满身血腥味的兵器对饮……也不愿花一点心思,解开我的锁?”

她的指尖顺着他脸颊的轮廓缓缓下滑,最终落在他染血的掌心之上,那原本带着一丝娇嗔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刺耳,如同夜枭啼血:

“连他!连他那双肮脏的手碰我的锁!你都不阻止!”

“归终,”钟离的声音低沉,如同两块亘古的磐石在深渊中轰然相撞,“你早已陨落。此身,此念,不过是执念所化的妄相。”

“陨落?”归终猛地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笑,整个虚影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疯狂扭曲、震荡,构成她的尘埃如同沸腾的毒蛇般四处窜动!

“我的智慧在锁里!我的爱恨在锁里!我的全部都在这里——”

她猛地向前一扑,那张由尘埃构成的破碎面容瞬间贴近,几乎占据了钟离全部的视野,那双熔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烈焰,

“在你腰间!挂了整整两千年!我看着你走遍璃月的每一个角落!看着你对那些朝生暮死的凡人露出微笑!看着你……看着你把归离原上、琉璃百合丛中对我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她破碎的面容因狂怒而剧烈扭曲,构成身体的尘埃疯狂翻涌,如同煮沸的、充满恶意的浓粥:“你说‘此间乐土,愿与君共守’!摩拉克斯!契约之神!你的承诺呢?!你的契约呢?!”

话音未落,她的虚影骤然溃散,化作无数道闪烁着灰暗金属光泽的尘沙锁链,带着刺骨的冰冷和千钧之力,毒蛇般缠绕上钟离的脖颈!

冰冷的、足以扼杀神明的窒息感瞬间勒紧!

“回答我——!”

窒息感如同退潮的冰冷海水,骤然消失。

钟离独自立于往生堂庭院中央,冰冷的夜露无声地浸湿了他玄色衣袍的肩头。腰间,那枚尘世之锁死寂一片,仿佛之前那疯狂的尘沙嘶吼、那冰冷的死亡缠绕,都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唯有喉间残留的、如同被冰棱刮过的清晰勒痕,以及掌心那道被石锁割裂、尚未完全凝结的伤口,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作痛,无声地昭示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真实。

庭中的琉璃百合,已开至一种妖异的荼蘼。惨白硕大的花朵在清冷的月光下膨胀、低垂,散发出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近乎糜烂的浓香,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液体。

花丛深处,隐约传来女子哼唱的曲调,断断续续,是早已失传的古早归离民谣,那调子飘忽不定,如同坏掉的留声机发出的呓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

“钟离先生?”胡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迟疑,从月洞门外小心翼翼地传来。

她怀里抱着一大捆新画的桃木符咒,梅花状的瞳仁惊疑不定地扫过庭院里那些在月光下如同鬼魅般摇曳的妖异花丛。

“您……您还好吧?这些花……”她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无妨。”钟离转过身,宽大的袖袍垂落,掩住了他紧握的左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旧伤,剧烈的刺痛感让他维持着神智最后的清明。“堂主,往生堂秘藏之中,可有应对此等草木异变、地脉躁动的古法?”

胡桃闻言,眼睛倏地一亮,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哗啦一声将怀中那捆沉重的桃木符咒抖开:

“有!当然有!往生堂七十六代秘传‘百无禁忌箓’改良版!专治各种草木成精、地脉异常、邪祟附体——”她语调轻快地介绍着,试图驱散这满庭的诡异气氛。

然而,话音未落!

轰隆——!

她脚下的青石板地砖毫无预兆地轰然开裂!

数条粗壮如成年巨蟒、表面覆盖着琉璃般冷硬光泽的百合根茎,如同蛰伏已久的凶兽,带着沛然巨力和浓烈的腥甜气息,猛地从裂缝中破土而出!闪电般缠住了胡桃纤细的脚踝,狠命一拽!

“呀——!”

胡桃猝不及防,惊呼出声,怀里的桃木符咒天女散花般脱手飞洒出去!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缠缚住她的粗壮花茎上,瞬间裂开无数只熔金色的竖瞳!冰冷、怨毒、充满非人恶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死死钉在少女惊惶的脸上!

“放肆!”

一声沉喝,如同九天惊雷炸响!伴随着裂石穿云的轰鸣,数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岩脊破开庭院坚硬的地面,拔地而起!坚实的光障瞬间成型,将胡桃牢牢护在中央!

缠缚她脚踝的狰狞花茎在岩元素狂暴的冲击波下寸寸断裂,喷溅出大量乳白色、散发着浓郁异香的粘稠浆液!

金光流转的玉璋护盾在钟离身周瞬间张开,将他和惊魂未定的胡桃一同笼罩其中。

他面沉如水,鎏金眼瞳中寒芒如电,单手捏诀,目光如最锋利的岩枪,穿透层层叠叠的妖异花海,直刺向庭院最幽暗的深处——

那里,无数细微的尘埃正疯狂汇聚、盘旋,隐约勾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大衣袖少女的模糊轮廓!

“退下。”钟离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蕴含着引动地脉共鸣的恐怖威严,每一个音节落下,整座庭院的琉璃百合都随之剧烈震颤,如同风中残烛。

“你护着她?!”归终那由尘埃勉强构成的虚影在疯狂摇曳的花海上方浮现,声音尖锐得如同玻璃刮擦,裹挟着无数花瓣被撕裂的狂啸,“你为了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对我动手?!”

虚影剧烈波动,一只由无数沙尘和花瓣碎片汇聚而成的巨大手臂,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轰然拍向护佑着两人的金色玉璋护盾!

嗡——!!!

刺目的金芒如同小型太阳般爆闪!护盾纹丝未动,坚不可摧。但磅礴的岩元素反震之力却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那只尘埃巨手和归终的虚影之上!

虚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大半形体被震得溃散开来,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沙画:“摩拉克斯——!!”

“尘王归终!”钟离向前踏出一步,落脚处,地面如同水面般荡漾开金色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浩瀚磅礴的岩元素力如同积蓄千年的怒潮轰然炸开!

金色的洪流席卷整个庭院,所过之处,那些妖异盛放、散发着浓香的琉璃百合如同遭遇烈阳的薄雪,尽数化为齑粉!

甜腻得令人窒息的香雾被刚猛无俦的岩风瞬间撕碎、驱散,露出庭院一片狼藉破败的本相。

他直视着那片在空中痛苦翻腾、试图重新凝聚的尘埃虚影,一字一句,如同最沉重的岩楔,带着契约的绝对重量,狠狠钉入虚空:

“此身即契约。护佑璃月众生,无论生死——自然,也包括你此刻欲伤之人!”

那溃散的尘埃在空中骤然凝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癫狂、更加刺耳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契约?哈!好!好一个契约!好一个护佑众生!”笑声陡然拔高,如同夜枭泣血,“那我们的契约呢?!摩拉克斯!你我的契约呢?!”

狂笑声中,无数溃散的尘埃如同受到黑洞吸引,疯狂倒卷回钟离腰间那枚石锁之中!

锁身灰光再次大盛,这一次的光芒炽烈到近乎燃烧,滚烫的温度隔着衣物都灼烧着钟离的皮肤!

胡桃从钟离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脸依旧煞白,但那双梅花瞳却死死盯着那枚在钟离腰间疯狂震动的石锁,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喃喃自语道:“好凶的……‘相思病’啊……这病根,怕是比层岩巨渊还深了……”

孤云阁。高耸的残破神像孤寂地矗立于嶙峋礁石的最高处,如同一位被遗忘的巨人,默默承受着千年海风的侵蚀与拍打。

下方,是魔神战争的古老战场遗迹,深沉的墨色海水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呜咽,其间夹杂着丝丝缕缕来自深渊的、令人不安的低沉气息。

钟离独立于神像掌心,海风猎猎,吹得他宽大的衣袍如同翻涌的玄色云海。他将那枚依旧散发着惊人灼热的尘世之锁,轻轻置于神像布满岁月裂痕的巨大手掌之中。

选择此地,正是要借这古战场残存的狂暴神力与紊乱的地脉之力,压制锁中那已然沸腾失控的执念。

“你要……封印我?”归终的声音直接在识海深处响起,没有了之前的癫狂嘶吼,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就像当年……你亲手封印若陀龙王那样?”

石锁在冰冷粗糙的石质掌心中微微嗡鸣,灰白色的光晕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明灭不定。

“此非汝归处。”钟离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冷硬。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一点纯粹到极致、仿佛浓缩了地脉核心之力的岩元素金光骤然亮起,带着净化与镇压的无上威能,稳定而坚决地点向那枚躁动不安的石锁。

“摩拉克斯,”就在金光即将触及锁身的刹那,归终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如同归离原初冬的第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琉璃百合最脆弱的花瓣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婉,“还记得……我化尘消散之前……最后对你说的话吗?”

那句被漫长时光无情冲刷、早已模糊在记忆角落的遗言,此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千年风沙,在她声音响起的瞬间,骤然在钟离脑海中重现,清晰得如同昨日——

【“看来……还是无法和你一同走下去了呢……”她的身影在风中变得透明,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声音却带着强撑的笑意,“那把锁的事情……忘了它吧。”】

点向锁身的璀璨金光,在距离石质表面仅有一丝之隔的地方,骤然凝滞!

“我说……‘忘了它’……”归终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骨髓深处的哀凉与绝望,“可你呢?你为何一直带着它?为何一次次在无人处……用指尖摩挲它?为何……永不解开?”

石锁的震动变得异常急促,如同一个被捂住口鼻、濒临窒息之人的剧烈挣扎,“你明明可以!你是掌控大地、订立规则的契约之神!解不开一把小小的石锁?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那平静的声音陡然拔高,癫狂的火焰再次在她破碎的意志中熊熊燃起:

“你不敢!摩拉克斯!你不敢解开它!你怕!你怕看到锁芯里我藏的东西——看到我全部的心机算计!看到我全部扭曲的爱恋!看到我全部的不甘和怨毒!你怕承认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你怕面对这份……这份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契约’!”

海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停滞。下方礁石间深渊的低沉呜咽也诡异地消失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孤云阁的顶峰。

钟离的手指,停在那枚灰光闪烁的石锁上方,不足一寸的距离。指尖凝聚的那点足以镇压魔神的纯粹岩光,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鎏金眼瞳。

千年不动如磐石的心湖,被这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癫狂而绝望的诘问,狠狠砸出了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为何……永不解开?

是这凝聚了尘世最高智慧的锁,连契约之神也束手无策?还是……在内心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角落,他……不愿?

神像掌心,尘世之锁的嗡鸣渐渐微弱下去,但那灰白色的光芒却愈发凝实,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一声疲惫到极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缠绕着千年积尘的苦涩与尘埃的冰冷,从锁芯最幽深的黑暗里缓缓渗出:

“困住我的……从来不是这把锁啊,摩拉克斯。”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凉,一字一顿:

“是你。”

玉京台最高处,远离了市井的喧嚣,只有山风拂过古松的低语。石桌上,一只粗陶茶壶嘴正袅袅逸出清淡的茶烟。

钟离将那枚重新变得冰冷、却仿佛比山岳更沉重的尘世之锁,轻轻置于石桌中央。

“归终……”他顿了顿,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可能……还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坚硬的石质桌面上,以那枚石锁为中心,无声无息地蔓延开细密如蛛网的裂痕。

萍姥姥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如同古井般深幽,久久地凝视着那枚不起眼的石锁。枯枝般的手指悬停在锁身上方寸许,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却精纯的元素力波动,细细感应着。

半晌,她才收回手,发出一声如同深秋枯叶飘零般的叹息:“非生,非死。一缕不甘消散的魔神残念,依附于这凝聚其本源智慧的神器之上,经千年执念温养……竟已滋生成‘尘魇’。”

她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针,直刺钟离,“此物已成你的附骨之疽,深入神髓。欲彻底拔除,唯有断其执念根源。而这根源——”她顿了顿,那声叹息更深沉了,“在您一念之间。”

“何解?”钟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置于膝上的手指却微微收拢。

“解铃还须系铃人。”萍姥姥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点在冰冷的锁身上,

“她的执念,是‘不得’。不得共生,不得同死,不得……被遗忘。求而不得,故生怨憎。若您能让她‘得’一次……哪怕只是一瞬,那盘踞千年的执念怨毒,或可随之消解。”

钟离垂眸。石桌中央那枚锁,灰暗陈旧,毫无光泽,却仿佛有滚烫的熔金在其最深处无声地燃烧、流淌,映照着他眼底深沉的鎏金。

是夜,海灯节的烟花准时点亮了璃月港的夜空。绚烂的光华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炸开,如同神女挥洒的璎珞,将整座港口映照得亮如白昼。

群玉阁上空,金色的岩元素力凝聚成威严的龙形,盘旋游弋,洒下漫天璀璨的光雨,引得下方港口万人空巷,欢呼声浪震天动地。

钟离独坐于远离喧嚣的云来海边缘,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黑色礁石之上。脚下是亘古不变的、深沉翻涌的墨色海水,身后是映亮半边天的喧闹繁华。

他身侧无人,唯有冰冷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拂过。那枚尘世之锁,被他从腰间解下,置于膝头,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一点纯粹到极致的神性金光亮起,并非用于战斗的磅礴威压,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契约文书上落笔般的郑重与决绝。

那光芒凝练如实质的刀刃,又如饱蘸墨汁的笔锋,稳定地落向尘世之锁那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古老锁芯。

没有预料中的抵抗,没有暴戾的尘沙反击。锁身内部,只发出一连串极其细微、如同沉睡千年终于被唤醒的、带着悠长叹息般的机括转动声。

咔哒……咔哒……咔哒……

一道,两道,三道……千年未解、号称凝聚尘世最高智慧、唯有真心或契约才能打开的尘世之锁,在契约之神的手指下,那些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机关,如同最温顺的臣民,层层开启,无声地臣服。

锁芯深处,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兵法阵图,没有她曾夸耀的能颠覆七国的“一切智慧”,更没有那些扭曲的爱恨与怨毒。

只有一粒尘埃。

微小如芥子,毫不起眼。然而,当钟离的目光落在这粒尘埃之上时,它却骤然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光芒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一片三千年前归离原的盛景:

琉璃百合铺展成无垠的雪海,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阳光明媚,草长莺飞。年轻的大衣袖少女,赤着双足,脸上带着明媚如朝阳的笑容,正踮着脚尖,努力将一枚刚刚雕琢完成的、还带着新石器气息的石锁,捧到一位身姿挺拔、面容尚带着几分年轻锐气的岩君面前。

少女双颊绯红,如同盛放的桃花,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与最纯粹的希冀。

“喏!这可是盟约的信物!”少女清脆的声音仿佛穿透时光,在钟离耳边响起,“也是我对你的挑战——”

她俏皮地眨眨眼,带着狡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摩拉克斯,要是连你也解不开这把锁……哼哼!”

她忽然凑近,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年轻岩君的耳廓,唇瓣飞快地翕动了几下。

没有声音传出。但此刻,隔着千年的时光长河,钟离清晰地读懂了那句被尘封在历史尘埃之下的无声唇语。

——我喜欢你呀。笨蛋。

——比归离原上所有的琉璃百合加起来……

——还要多那么一点点哦!

就在他读懂那唇语的瞬间——

膝上石锁骤然变得滚烫!那粒倒映着古老时光的尘埃猛地爆发出刺目却无比温暖的光芒!

光芒之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挣脱了所有束缚,带着琉璃百合的冷冽清香,如同乳燕归巢般,带着积蓄了千年的委屈与渴望,狠狠地扑入他怀中!

不再是狰狞的尘沙,不再是破碎的虚影。她的躯体近乎凝实,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触感,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环抱住他的脖颈,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你看见了……你终于看见了!”

归终的声音不再是识海中冰冷的尖啸或癫狂的嘶吼,而是贴着他耳畔的、带着剧烈颤抖和浓重哭腔的哽咽,“我等了好久……等得自己都快忘了在等什么……等到自己都变成了一个疯子……”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那双熔金色的眼瞳里,曾经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烈火焰已然熄灭,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如同琉璃般脆弱易碎的水光,

“现在你都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是个为了一句承诺等了千年、把自己等成怪物的疯子……你……你还要丢掉我吗?”

她的身体在迅速变冷、变淡,如同燃尽的余烬,温暖的光芒正从她身上不可逆转地流逝。执念得偿,便是这依附于执念的残魂彻底消散之时。

轰!哗啦——!

一朵巨大的、形似琉璃百合的金色烟花恰在此时于他们头顶的夜空中轰然绽放!

璀璨的光华如同神迹,瞬间照亮了她逐渐变得透明、如同晨曦薄雾般的脸庞,也照亮了钟离深不见底的鎏金眼瞳。

沉默。

唯有海潮永恒地拍打着礁石。

钟离沉默着,那双曾执掌大地、订立规则的手臂,却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跨越了千年迟疑的沉重与温柔,第一次,主动地、坚定地环抱住了怀中那具正在飞速消散的尘埃之躯。

没有言语的回答。

他只是低下头,一个轻如雪落、却又重逾千钧的吻,带着磐石的温凉与神只的悲悯,轻轻印在她光洁冰冷的额间。

怀中骤然一空。

所有的温暖、重量、哭泣与呢喃,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哗啦——哗啦——

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亘古不变。

膝上,那枚承载了千年陪伴与千年煎熬的尘世之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如同叹息般的“咔哒”声,彻底碎裂开来。

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从中逸散而出,如同获得了自由的精灵,被凛冽的海风卷起,旋舞着,升腾着,义无反顾地奔向那漫天璀璨、却又转瞬即逝的烟火夜空。

一粒最微小的尘埃,被风温柔地卷起,轻轻拂过钟离紧抿的唇。

冰凉。

带着咸涩的、仿佛泪水般的味道。

云来海的潮声依旧,亘古不变地冲刷着寂寞的礁石。礁石之上,只余下一道被烟花光芒拉得长长的孤影。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残破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锁芯。

还有一朵……新生的、小小的琉璃百合。

洁白的花瓣娇嫩柔软,边缘还带着一丝新生的鹅黄,花蕊处却透着一缕奇异的熔金色泽。夜露凝在花瓣上,在漫天烟花明明灭灭的光影下,流转着湿润而坚韧的微光。

远处,绯云坡的方向,海灯节的欢歌笑语乘着海风隐约飘来,热闹非凡。

钟离握紧了掌心那朵柔软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小花,抬眼,望向远方那片倒映着星辰与烟火、深邃如渊的夜空。

“契约已成。”他对着空茫的海风低语,声音融入永恒的潮声里,像说给某个已然消散却无处不在的魂灵,更像是对自己立下新的誓言,“此身长存,此念长存。”

浪花重重拍碎在礁石上,溅起一片细碎的、如同星辰般闪烁的微光,转瞬即逝。

海灯节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散去,璃月港重归日常的繁忙与宁静。

往生堂庭院里,那些一夜之间妖异盛放、又一夜之间尽数化为尘土的琉璃百合,仿佛从未出现过,连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异香也消散得一干二净,只留下被翻动过的泥土和几处新填补的石砖痕迹,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花事”。

庭院角落,一方新翻的松软花圃旁。钟离单膝微屈,玄色的衣袍下摆拂过湿润的泥土,他正专注地将一株带着新鲜泥土的琉璃百合幼苗,小心翼翼地植入土中。

那幼苗叶片青翠,嫩茎纤细,与寻常花苗无异,唯有叶脉深处,在阳光照耀下偶尔会流转过一丝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熔金色泽。

胡桃抱着胳膊,好奇地探着脑袋,梅花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株柔弱的小苗:“先生,这花儿……真能活下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毕竟那场“花灾”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

钟离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嫩叶,阳光透过叶片,清晰地映出那缕熔金般的脉络。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声道:“或许。”声音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笃定。

那枚从碎裂的尘世之锁中取出的、布满细密裂痕的黯淡锁芯,并未被丢弃。

它被一根深色的、不知名材质的坚韧丝线仔细地系好,悬挂于钟离新制的玄色腰坠之下,紧贴着他腰间的玉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枚古朴的护身符。

而石锁碎裂的其余残片,则被深埋在这株新生花苗的根系之下。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北国银行那位橘发的执行官再次踏足往生堂。达达利亚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钟离腰间,精准地落在那枚新添的、样式古朴的锁芯挂坠上。

他眉梢一挑,嘴角勾起惯有的、带着几分玩味和探究的笑容:“哟?钟离先生这是……换新首饰了?看着倒有几分古意。”

钟离正执壶斟茶,滚烫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热气氤氲。他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漾起,声音也平淡无波:

“旧锁已朽,不堪再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时光悄然流转。只有当夜半更深,万籁俱寂,连月光都沉沉睡去之时,庭院角落里那株看似柔弱的琉璃百合,才会无风自动。

纤细的花茎微微摇曳,洁白的花瓣如同拥有意识般,轻轻地、依恋地蹭着偶尔在月下独坐的客卿垂落的玄色衣角,发出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一夜,月光格外清朗。带着微醺酒气的吟游诗人踏着月色翻墙而入,轻盈地落在庭院中,怀中还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斐林。

温迪醉眼朦胧地瞥过墙角那株在月光下安静盛放、叶脉隐隐流金的琉璃百合,又扫过钟离腰间那枚随着他动作偶尔晃动的残破锁芯,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笑意。

“老爷子,”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声音带着醉意特有的飘忽,却又仿佛藏着某种深意,“养花呢?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枚锁芯,“养着点别的……更念旧的东西?”

钟离举杯,杯中清茶映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如同水银般流淌,恰好落在他掌心托起的那枚残破锁芯上,照亮了锁芯深处——那里,一点细微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尘埃,正静静地悬浮着,在纯净的月光下,流转着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永恒不灭的微光。

他并未看向温迪,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月色,投向更遥远的虚空,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在诉说一个古老而确定的真理:

“不过是一段尘缘……”

夜风拂过,庭中琉璃百合的叶片轻轻摇曳,叶脉深处的熔金光泽一闪而逝。

钟离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月华在他鎏金的眼底沉淀。

“未到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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